丝雪霖瞅着那好高大的身影,也咧开嘴悄悄笑。
她学起他走路的样子,一步步踏得沉稳,追随而去。
第3章(2)
盛国公府与田氏大族爆出走私盐货一案,案子并未延宕太久。
来到岁末时候,昭翊帝已有旨意下来。
起因既是京畿顾二的内弟,也就是顾二妻子田氏的娘家亲兄弟惹出的祸事,谁惹出的祸,谁负责到底。
说直白些,顾二如今顶着盛国公府世子爷之位,而田氏娘家亦有好几位在朝担任要职的叔伯,天子一怒,即便想令这两家族血流漂杵,也不好一口气端掉那么多人,引来朝野不安,何况年关近了,昭翊帝想过个好年。
所以帐先记下,慢慢再算不迟。
皇帝仅抄了田氏兄弟的一个小家,逮了几个牵连较深的核心人物,砍头不到十颗,非常之节制,再将田氏娘家在朝为官的叔伯们各自降级罚俸,其中最位高权重的田家大伯直接被拔掉户部尚书一职,奉命在家“督饬子弟”,以防再有不肖子孙干出杀头大罪。
至于盛国公府这边的情形,却是较田氏大族平和许多。
毕竟国公爷已致仕,世子爷是个没什么大作为的,几个在朝走动的顾家子弟多功在军务,皇帝没把顾家牵扯进来,却在田氏那位亲兄弟行刑的前一天,召了盛国公以及世子爷夫妇入宫一叙。
据说国公爷领着儿子与媳妇面圣过后,回到府中就大动家法,把儿子、媳妇狠狠抽了一顿犹不解气,国公爷果然老当益壮啊老当益壮,硬生生一把夺了府里护卫的佩刀,冲着媳妇狠狠砍杀过去,若非世子爷和众人求着、挡着、帮忙安抚着,田氏真会被自家公爹剁碎了喂狗。
事后,盛国公府内的中馈改交由顾三媳妇代管,田氏被圈进家庙。
国公爷亦写了封长长的请罪折子,罪己再罪己,将自身罪得体无完肤,更主动将之前田氏托付给娘家兄弟管着的几座大庄子的收益,全上缴给国库。
也就是说,以后几处庄子仍由京畿顾家养着,每年的获利则全数归国库所有,朝廷不需花耗半分本钱就有满满钱银进库。
一场“有心者”的操弄,利用言官之势,最终得利的仍是金銮殿上的那一位。
但“有心者”只求解气。
目的达成,周身畅快。
今晚是岁末最后一场宫宴,也是皇族的家宴,南明烈午后便入宫陪伴太后母亲。
不知是否因三年的相离,隐约觉得母后待他似乎不如从前随意。
隔阂一旦生出,尤其在帝王家,想回复到以往的自在便如痴人说梦,但至少能扮演好角色,演一出承欢膝下的戏并不难,只是心上累了些。
亥时将至,半醉的皇帝已搂着得宠的贵妃离开泰元殿,太后和太妃们老早回自个儿的地方歇下,宴席已至尾声。
几个着实贪杯的皇族子弟醉的醉、倒的倒,宫人们忙得满头大汗,既要照料醉酒的贵人,还得继续上酒上菜,服侍那些喝得正在兴头上的皇叔老王爷们。
南明烈踩着微颠步伐,被两名小黄门搀扶送上自家马车。
马车动起,缓缓离开宫门,他不胜酒力的神态忽转清明。
……哪还有醉酒模样?
听着车轮子滚动的辘辘声响,左右无事,干脆盘起腿闭目练气。
练着练着,抿作一线的唇突然渗软。
他想起这阵子教导小家伙的种种情状,禁不住想笑。
那孩子其实筋骨上佳,应是遭遇丧亲祸事,后随老仆跋山涉水回到天南朝,京畿顾家又没好好照料她,才令她显得太过瘦小。
她甚爱习武,外家的拳脚功夫练得特别起劲,注重吐纳的内息气功练起来亦具耐性,但凡他给的功课,她没有一样落下,时常还练过时辰,练得忘记饭时。
但如果把她抓到书房里教她读书,却像要她小命似。
那些四书五经、名诗绝词对她而言宛若天书,每个字分开皆识得,合在一起肯定让她昏昏欲睡、欲振乏力。
有一回觑见她打起瞌睡,她小脑袋瓜钓鱼般点啊点的,竟把整张小脸点进磨好墨汁的红石砚台里。
那时他老早瞧出她不成了,偏不弄醒她,静静待之,就等着看她笑话。
那一次他克制不住哈哈大笑,笑得严重,肚腹都笑疼了。
然,说她不爱读书,却也不是的。
她很爱看书,只要关于兵法作战布局、大小型机关的建造安设,又或者关于医术、药材、辨症之类的书,更或者关于地理、天候和海象的书册,她一卷在手,当真看得津津有味,入迷到废寝忘食。
每每见她如此,他内心不得不叹。
到底是以军功扬名立万的京畿顾家子弟,她的爹亲虽喜文胜过从武,顾家一品军侯的剽悍血脉还是顽强传到她血肉里。
稀世璞玉落进他掌间,他总得好好端详,好好琢磨。
皇帝兄长对他心怀忌惮,迟迟未替他指婚,毕竟他是亲王身分,硬是指婚的话也不能挑太差的妻族,可一旦指婚,那是令他有了另一股助力,因此他的婚事一直拖延着,没个定论。
他自身是无所谓,从未认为此生能寻到相知相惜之人相守到白头,成亲若仅意味双方势力之结合,早婚或晚婚也无差别。
尚未成亲,没有子嗣,但近来他却越来越有为人父母的感受。
得把小家伙养大,养得好好的,那才好。
只是当马车回到烈亲王府,听过负责照料小家伙的老仆妇赶来禀报之事,才惊觉还是忽略掉某些紧要的环节,非常粗心地对待了她。
“何时发生的事?”不及换掉朝庆礼服,他大步往正院暖阁方向走去,令跟在身侧的仆妇赶得有些气喘吁吁。
“一直……时不时的,可雪霖小姐不让说——”仆妇话陡顿,脚步也生生顿住,因主子爷蓦然伫足,侧瞥过来的目光严峻得教人胆寒。
不过究竟是有些斤两的府里老仆,即便心惊,还能强自镇定地面对主子爷的不悦,遂低首敛眉,清楚又道——
“今晚情状却较寻常时候严重,原以为小姐回房早早睡下,岂知亥时不到又惊梦连连,且叫唤不醒,奴婢仅能遣人守着,不敢强行弄醒小姐。”
南明烈进到暖阁内房,围在榻边照看的两名婢子忙屈膝行礼、退到一旁。
榻上的人儿睡得不甚安稳,小小眉头轻蹙,唇瓣抿得略紧。
她并未有多大动作,但被子底下的小身躯时不时抽颤,鼻中断断续续哼出声音,那声音像喊痛亦如呼救,是她神识清醒时绝不会轻易现出的软弱。
盗出满身冷汗,仆妇和婢子不敢帮她更换干净衣衫,说是稍使力去碰,陷在深梦中不醒的她就拳打脚踢挣扎得厉害,还把自个儿的嘴咬破,因此只敢拿着巾子轻轻替她擦脸、擦颈子。
“丝雪霖!”他撩袍坐在榻沿,掌心轻扇她颊面两下。“醒来!”
“王爷啊——”老仆妇紧声唤,就见榻上那孩子又掀起大动静,双臂乱挥,两腿胡蹬,喘息变得粗沉。
南明烈迅速将她制伏,连人带被抱牢她。
“阿霖……阿霖——醒来!”他灵机一动,改以亲人唤她的方式叫唤。
小家伙不是拿他当娘看,就是冲着他喊爹,要想把她从深沉梦魇中拖出来,必是能深深撼动她神魂的人事物。
他先把仆妇与婢子遣出暖阁内房,上了榻,将裹着锦被的小家伙抱到大腿上。
她四肢仍小动作不断地抗拒,他干脆长腿一夹,夹得她蹭不开、蹦不了,接着从阔袖底袋摸出一物,是一片头圆尾尖、中心微鼓的绿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