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脑中浮现的正是小家伙的脸。
想起她那日所问——我爹会吹叶笛,你会吗?
他将叶子虚贴在唇间,徐徐吐息。
吹的是当年年纪小小的他头一回听到的那曲叶笛,教他吹叶笛的人曾夸他是天赋异禀,将来必青出于蓝,一叶于唇间,能变换出百曲千律。
他确实是。
一曲悠扬漫闲情,仿佛说着一个有关春日情怀的故事。
长音徐缓入魂,短音的更迭则欢快愉心,一寸寸往深心里钻,扩染开来。
南明烈没去估量自己吹了多久,又究竟吹过多少遍,是他持叶的臂腕被一只小手软软握住,他才慢腾腾停顿下来。
垂目去看,看见靠在他怀里、折腾人的小家伙原来已经醒觉,两汪眸子笼罩轻雾,仰望他的样子像只乞怜的、渴望归家的小犬。
“我不是你爹娘。”怕她又乱认,他抢在她出声前淡定道。
她像要哭了,五官皱了皱,很用力忍住。
“不是爹,也……也不是娘,阿霖知道的……”瘪瘪嘴扯出笑。“你是烈亲王,你教阿霖本事,是……是师父,阿霖的师父……”
……师父吗?
南明烈心里一凛,楞怔过后,望着她的眼神变得柔和。
从纠缠的深梦中脱出,丝雪霖尚有些迷糊,说出的话全凭本能——
“我把好多古诗都背熟了,你教的那些……阿霖都……都努力记住了呀。”随即晃起脑袋瓜,吟着:“日中不彗,是谓失时。操刀不割,失利之期。执斧不伐,贼人将来。涓涓不塞,将为江河……荧荧不救,炎炎奈何……唔……两叶不去,将、将用斧柯。为虺弗摧,行将为蛇。”
她突然背起兵法格言,小脸那样认真,南明烈一时间听懵。
她略急再道:“还有策论,我想好,可以下笔了,你给的课业……论边防屯堡之要,我很努力想过的,我、我有想法的……待我写好上交,你教我吹叶笛吧?那时我问你会不会吹,你笑着却不说话,就晓得肯定是藏着本事的……你教我好不?你、你当我师父好不?师父……”
“你梦中见到什么?”他不答反问。
“见到……”她摇摇头。“没有,什么都没有啊,黑漆漆的,草席子有很重的霉味,棍子落下来,砰砰磅磅乱响,我使劲儿打回去,想把棍子一根根打断,可是连草席都挣不开,什么都看不见……”
南明烈这一刻当真后悔,登时觉得对盛国公府和田氏下手着实太轻。
田氏如今仅被顾家圈在家庙自省,可没受什么皮肉苦,反观这小家伙……是他大意了,见她伤势复原良好,努力读书习武,有几回还觑见她跟府里仆婢们笑闹,一切如此寻常,却未料所有的惊惧不安都藏在深梦里,一次次将她拖进去。
把梦说出,丝雪霖突然静下,眸珠微颤。
“……我又作梦了吗?”此时此刻,才算真正清醒。“我听到叶笛,是熟悉的曲调,很好听啊,所以一直听,一直一直听,张开眼睛就瞧见你了……”
“阿霖——”
“嗯?”清楚听到男子唤她小名,她有些楞怔。
“往后本王会教你更多本事,再有棍子落下,你就用那些厉害本事把棍子一根根打断,把持棍的人一个个倒打回去,等到棍子不再出现,本王便教你叶笛的吹法,如何?”
心志够强,才能保护梦中的自己,她知道的。
而他这么做是半迫半诱,要她对那场梦魇下战帖,直接面对。
“好。”她小脸郑重,双颊被锦被捣出两坨虚红,看起来倔强又可怜。
此时,浑沉幽长的钟声一声声传来,响遍京畿。
每年岁末来到新年的第一个时辰,半夜子时,受皇家供养的大佛法寺会敲撞铸铁大钟九九八十一响,名为“无病除灾、开泰呈祥”大礼。
钟响,表示新的一年已到来。
八十一响的钟声尚未结束,小家伙突然挣开锦被的包裹,两条小臂膀蓦地圈住年轻亲王的颈项,搂得甚紧,脑袋瓜搁在他肩上。
南明烈低咦一声,淡淡问:“这是干什么?”
“王爷……师、师父……师父让阿霖静静抱一会儿,我就会很有力气,等会儿再睡着也不怕棍子了……把棍子全打断,它们不再出现,就可以学叶笛,所以师父别动,一会儿便好,就一会儿……”
大佛法寺的钟声终于传来第八十一响,余音杳杳,隐约能听到外边大街上阵阵的鞭炮声和欢庆新年到的热闹喧嚣。
即使是京畿重地,在这样的年节里也得允百姓们同欢共乐。
“……师父,新年……新的一年也要身体健康,快快乐乐的。”
耳边轻暖暖,是小姑娘软软的气息,南明烈任她亲近贴靠……之所以没有推开,许是因她倔气却可怜的神情,不禁去猜,以往过年,她是否都会从双亲那儿讨得这样一个搂抱?相互说着吉祥话?
“新的一年,阿霖也要健健康康,要听师父的话。”
当师父,甚好。
总比被她喊爹喊娘的好上太多。
环在他颈上的细臂紧了紧,小身子莫名轻颤,似乎很开心很开心。
他听到她轻声笑,鼻音略浓允诺——
“好!”
第4章(1)
以往要小家伙乖乖的,她总踌躇,顶多允诺自个儿会“尽量乖”。
然后两人头一回一块儿过年的这一晚,他成了她的师父。
她应承他会健健康康的,会听他这位亲王师父的话。
当时他以为收拾了这小家伙,终于令她乖了。
这几年她确实身体健康,被养得结实强壮,什么头疼脑热、咳嗽风寒的小病痛一次也没染上过,就连那个乱棍齐落的梦魇也早已摆脱。
然而,“听师父的话”一事,她今日可算彻底违诺了。
秋阳如金的午后,烈亲王府正院的主房中,十四足岁的小姑娘正冲着她的亲王师父发脾气,亲王师父不理会她,她就跟前跟后纠缠再纠缠——
“我要去!”
暴雷般一轰响,气势十足,可惜身为师父的南明烈从容不变,瞧也没瞧她一眼,径直往玉石屏风后步去。
“我说我要去!”小姑娘倏地跟进。
南明烈进到玉石屏风后是打算换下身上这一身亲王朝服,尽管贵为亲王,寻常近身之事皆是自己动手,用不惯所请的贴身小厮,但这四年来他身边多出一个小弟子,有事弟子服其劳,他一动手解扣卸袍,她便自动凑上来,熟稔地接过他的外袍,再呈上备在一旁柜上的干净衣物。
见她熟门熟路地从角落大箱笼里取出一双男款软底鞋,单膝跪地,搁在他脚边等着他换下脚上那双硬底黑靴……从未要她做这些活儿,却也忘记自己是何时任这小家伙靠得如此这般亲近?
突然摆出一副精乖温驯的模样,做小伏低的,还想捧他的脚帮他换鞋?
他怎可能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避开她献殷勤的手,他甩掉两只黑靴,犹套着白绸袜的两足踩进居家软鞋里。
她又火爆了,跳起来站得直挺挺,螓首一甩——
“就是要去!要去要去要去!”
南明烈脸色明显难看。
这四年来,他算是被皇帝兄长变相地软禁在京畿。
他的一举一动皆有眼线盯着,为安帝王的心,他没让一干暗卫出手,除缥青仍留身边,一众二十余人全数遣出京畿,尽量往东海和南边布线,搜集各方消息,而自身且安顺当个闲散亲王。
虽顶着亲王头衔,却身无职务,已许久未上朝,今日却是听召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