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宝玥彷佛从深深的水底浮上水面,听见这个似曾相识的嗓音,她挣扎着醒来。
大牢里依然阴暗,看不出天色,不知是几个时辰,抑或是几天已经过去了。
她虚弱得连睁开眼都非常困难,也可能因为脸颊高高肿起,眼睛睁不开了。不过,耳朵还是很敏锐,她奋力想要看清是谁在说话。
因为那嗓音……那嗓音……好象一个她最最亲爱的人……
明明希望那人跟自己不要再扯上关系,希望他平平安安离开京城去南方,但,在最最最私密的心底,还是希望……
如果自己就快要死了,她希望能再看他一眼。
就看一眼,或许亲亲他那俊美脸庞,总是含笑的嘴角;再撒一次娇,享受他无尽的疼宠与溺爱;好好道个谢,谢谢他把她被硬生生剥夺的一切快乐,都加倍给了她。
啊,可是,那不是「他」,虽然两人的声音很像。
站在大牢外的男人,比雁宇瑎矮一点,身形也壮硕一点,不论是站姿或说话,都有一股尊贵严肃的气势。
只听他沉吟片刻,又说:「这么一个娇弱姑娘……」口气有些犹豫,似是不信。
雁宇瑔的声音急躁传来。「皇兄,别看她外表柔弱,她真是傅盛那反贼之后,又身怀大批财物,其中还有很多是宫里的东西,分明就是当时那反贼和皇叔勾结之际留下来的,这意图太明显了!」
「一个姑娘家,能谋什么反呢?」原来那人也是皇子,他困惑反问。
「所以我才说,大哥,你太厚道了!」雁宇瑔愤慨道:「我可以作证,六哥和这名女子有所牵连!别忘了她家人是被谁所杀,她若要复仇,当然可能用尽心机,鼓动六哥夺位,只为了造成皇室同胞手足自相残杀!」
此话一出,大牢里落入一片死寂。两位皇子身后的武将、贴身侍卫们,全都一凛,露出极凝重的神色。
六皇子雁宇瑎本来就是皇上特别宠爱器重的儿子,加上他近年多次亲自南下监督治水、平灾,美名在外,众人都很敬重,大皇子要被立为太子的话,最大的劲敌就是雁宇瑎。
身分实在敏感,若是再跟有谋反意图的人走得近,被煽动之后,加上大笔来路不明的金钱相助,那真是大大的不妙!
「老六的耳根子……没这么软吧?」
「这次不一样,六哥已被这反贼妖女迷住,我早已劝过他,他却执迷不悟!」雁宇瑔急道:「何况,若不是被煽动,那就是六哥早有异心,主动去寻求帮助,试图把皇叔留下来的金银宝物收为己有,当作自己将来招兵买马的本钱。外面已经在谣传,六哥在江南大肆采买,已经把金陵首富刘府的宅子整座买下来了!」
这人到底是不是兄弟呀?怎么陷害自己的哥哥,如此不遗余力?傅宝玥即使虚弱晕眩,还是忍不住要生气。
大皇子显然被说动了,沉吟道:「老六大费周章在金陵买房子?做什么?」
「大哥,我是绝对拥戴你的,不能眼睁睁看你皇位被夺。」雁宇瑔见已有转机,立刻乘胜追击,「听我一句,无论如何,眼前此害若不除,将来后患无穷!」
「我还是要问问这位姑娘。」大皇子抚着线条刚硬的下巴,沉思之后,转身往牢狱门口走来。
「大哥……」
大皇子摆手示意,要他稍安勿躁。他走到门口,矗立如钟,居高临下地望着虽然已经醒来,却只能虚弱靠在墙上的傅宝玥。
「这位姑娘,容我问妳数句。」用词虽然还好,但那语气之睥睨霸气,令傅宝玥皱了皱眉。「姑娘与我弟弟,是否相识,交情如何?」
「您……是哪位?小女子……不认识阁下。」傅宝玥的语气很虚弱,问句却非常故意。
众人不禁一怔,大皇子更是呆住,顿时说不出话。
没人料到已经气若游丝的傅宝玥,居然还牙尖嘴利。
「放肆!」雁宇瑔先回神,大声怒斥:「问妳话就回答,妳撒什么泼!」
回答就回答。傅宝玥喘了喘,缓了几口气,才虚弱作答:「是,我和六爷相识。」
「他可曾和姑娘说过宫里的事?是否提过我们兄弟?」大皇子口气转冷,语带威胁,「姑娘最好老实回答,否则,我们一定有方法让妳说出来。」
那当然,她已经亲身体验过了这些「方法」之一。当下,她只是困难地扯起嘴角,笑了笑。
「是,他是说过……」她的回答很小声,还断断续续的,但地牢里所有人都竖起耳朵,仔细静听。「他说……他们……兄友弟恭,他大哥才干、做人都是第、第一等,还很照顾弟弟们……而他,和他七弟,感情特别好……说他七弟,人很单纯,处处……都为他着想……」
说着说着,傅宝玥靠在墙上,上气不接下气,累得眼冒金星。
漫天撒谎也在所不惜,最好让那两人愧疚致死算了!
而这些话,深深扎进两位皇子心里,让他们无言以对。
一个只剩半条命、大力捏了就会死的弱女子,居然可以让当朝的两位皇子──其中还包括太子之位在望的大皇子──说不出话,实在绝非等闲之辈。
大皇子神色变了,他对傅宝玥开始另眼看待。
「来人,把牢门打开。」他下令。「我要跟傅姑娘谈谈。」
「爷……」没人敢去开门。
「她都这个样子了,你们难道还怕她对我不利吗?」大皇子嗤笑。
巨大的锁除去,炼条移开,沉重牢门一启,大皇子便弯身入内。贴身侍卫依然谨慎的拔剑出鞘,亮晃晃的光芒一闪,在门外严阵以待,虎视眈眈。
「傅姑娘……」大皇子伸手去扶软绵绵的傅宝玥。
「放开她!」
便在此刻,一个怒吼声劈了进来!
吼声充满愤怒与焦躁,彷佛困兽般,震得众人都是一惊。
声落之后,出现的竟是风尘仆仆、俊脸上都是倦容的六皇子雁宇瑎!
他手上是一把闪烁淡蓝冷光的锋利宝剑。一向从容优雅、外表无懈可击的他,此刻发散了、衣服乱了,额上见汗,焦灼中甚至带点慌乱,硬是闯过了森然的侍卫与刑部人员。
眼看那锐利剑尖就要刺向自己,雁宇瑔一面猛退,一面情急大叫:「拦住!快,把他拦下!别让他杀我!」
叮叮数声,雁宇瑔的侍卫们护主心切,立刻用剑挡住了雁宇瑎的来势。
本来一个打一个,雁宇瑎不见得会落下风,但是面前有四、五个高手武将挡驾,当下,雁宇瑎只是恼怒地叹气。
「不准伤她!」雁宇瑎被挡在侍卫形成的人墙之外,一反平日的儒雅温文,情急怒吼,「不管谁伤了傅小姐,我都会要他偿命!」
「你大逆不道!竟敢这样对大哥说话!」胆小的雁宇瑔有众多武将壮胆,隔得远远地猛吠,「那反贼人人得以诛之,本就该杀便杀,你刻意回护,为的是什么?难道你也要谋反吗?!」
雁宇瑎一双鹰眸简直要喷出火来,再也不管面前是刀山油锅,长剑一挥,竟是要硬闯!
为了要到心上人身边,就算得杀出一条血路,也在所不惜了!
剑锋相交,此地人人拿的都是名剑利器,又是卯足了劲,几乎都击出了火花。
当然,雁宇瑎身上也很快开始见红,先是手臂,然后是腰侧、腿……一道又一道的剑伤,在被划破的衣物裂口下,鲜红的血冒了出来。
雁宇瑎奋力挥着剑,刺眼闪光继续飞舞,咬着牙,他虽然踉跄着,但完全没感觉到疼痛似的,丝毫没有减弱攻势。
眼看着他身上的伤越来越多……攻势渐渐落居下风……
「你们……统统……住手!」
众人当然没那么听话,喊住手就住手,何况,那呼声还那么虚弱无力。不过,当他们乘隙往后瞄了一眼之后,纷纷的,真的都停手了。
因为,本来该是奄奄一息的傅宝玥,此刻正用一把薄刃,抵着大皇子的咽喉。
体型、体力都比傅宝玥要强上十倍百倍的大皇子,动也不敢动,僵坐在牢里地上,虎眼瞪得大大的,好象不敢置信。
众人都静了,也都僵住,他们也不敢置信。
这转变……也发生得太突然、太惊人了。
「放……放过六爷,要不然,要不然……」傅宝玥持着薄刃的手虽然在发抖,但那闪着冷冷银光的刀刃,还是精准贴在大皇子的颈项。
只要她手腕一翻一送,当朝太子大概就要换人做了。
「大、大胆!」除了叫嚣和坏事之外,没有实质用处的雁宇瑔好不容易回神,他怒吼,「妳知道妳的所作所为,已经足够被斩立决了吗?竟敢对大皇子无礼?!速速放开,否则,让妳死无葬身之地!」
傅宝玥惨白憔悴的粉脸,浮现一丝带点嘲讽的冷笑,浑身散发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
她深吸一口气,一股莫名的、急于捍卫情人的力量,突然灌注进她虚弱的身体。
「我是……乱贼之女,照你们说,还正要策动谋反,早已注定……死无葬身之地。」她的明眸扫视全室,被她凌厉目光扫过的人,不知为何,背脊都开始发凉。「我父亲都敢,我为什么不敢?横竖……都要死,我也可以找人……同赴黄泉!」
「听她的。」大皇子虽力持镇定,但脸色已经相当难看,寒冷的地牢里,他的额上却开始冒出豆大的汗珠。「你们没看到刀就架在我脖子上?快听她的!什么都答应她!」
就这样,满室的大男人屏息凝神,提心吊胆地,等着苍白虚弱的姑娘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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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侍卫们退得干干净净,地牢里,只剩三名皇子,以及一位脸色白得像鬼,憔悴不堪的姑娘。
三位皇子面色凝重,相对席地而坐,手上武器都依照傅宝玥的指示,被远远丢在门外。
而傅宝玥,简直像是随时要晕过去似的,背靠在墙上,强撑着。
「这是没有用的,我们的人都在外面,你只要一出去,就会被抓住。」雁宇瑔苦口婆心的对雁宇瑎说着,「六哥,皇位一定会传给大哥,你为什么要执迷不悟呢?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想瞒着人继续一意孤行吗?」
雁宇瑎充耳不闻。完全不屑反应,一双发红的鹰眼,只炯炯盯着傅宝玥,注意着她的状况。
「挑拨离间……的小人。」
气若游丝的指控,却让雁宇瑔像被针扎到一样,怒跳起来。
「妳这妖女!反贼!来阴的小人!」他破口大骂。「看我不整治妳!明明死到临头了,还敢耍狠?!」
「够了。」大皇子冷肃开口,制止了七弟的叫嚣。
他转向雁宇瑎。「老六,今天我们兄弟不妨开诚布公,好好说清楚。你到底是不是在筹画什么,又有什么打算?大哥相信以你的聪明才智,绝不会笨到想要夺位、掀起朝野动荡,对不对?除此之外,其它无论是什么,都可以拿出来谈。」
这话说得看似温和,骨子里却非常厉害,先是拿话堵住雁宇瑎,要逼他亲口说出「绝无夺位之意」这句话;另外,还暗以皇位传人自居,分清楚了尊卑,让雁宇瑎无法与他平起平坐。
雁宇瑎只是冷冷一笑。
「我自始至今,都没有对皇位有任何想法。你们要我的一句话,这就是了!若是不信,大可到父皇面前,大家白纸黑字画押,绝不反悔!」
大皇子刚硬的脸庞,表情深沉莫测。而毛躁的雁宇瑔则沉不住气,皱眉摇头,强烈反对。
「不成不成,这事闹到父皇面前,可就糟了!父皇已经被皇叔伤过心,这次要听闻我们兄弟闹成这样……说不定气坏了身子,那罪过就大了!」
「你也知道自己罪过大?」雁宇瑎这才正眼看向七弟,话声如风,眼神凌厉,像是两把锐利的刀,直刺向雁宇瑔。「我应该在南下的路上,去处理歉收、修运河、平匪乱的事,而不是像这样半路被绿海追回来,在这里看你们欺负我的人、安莫须有的罪名!让开!我没空跟你们多说了!」
当他安排正傅宝玥身边的亲信绿海,换了数匹骏马,兼程狂奔,气急败坏追上他通风报讯时,雁宇瑎惊得几乎去了半条命。
也许是一向温文的人发起脾气特别可怕,也可能因为都惊呆了,两位皇子目瞪口呆的望着发飙的雁宇瑎倏然起身,不管身上还流着血,衣服也破了,他大步走到墙角,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扶抱起软成一团棉絮般的傅宝玥。
「没事了,没事了。」他低声哄着,把她抱在胸前,直起身。
傅宝玥软软靠着他的胸膛,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
「宝儿,我们回家。」
「没有家……」她的神志已经涣散,迷蒙中,只模糊不清地答了三个字。
「当然有,我这就带妳去。」雁宇瑎已经完全把兄弟拋在脑后,他低声抚慰着怀中的人儿,一面往牢门外走。
「六哥!」雁宇瑔跳起来,冲到他们面前,打算阻拦。
「让他走吧,不会有事的。」大皇子也起身了,拍拍衣裾,一股浑然天成的霸气显露在他眉眼间。
此刻,那双霸气眉眼以一种了然的神情,望着他的六弟。
雁宇瑎和他四目相交,一股默契在无言间流转。
是,那是承诺,也是警告。
不会有事。代表了大皇子不再继续追究,也在警告雁宇瑎不要再生事,最好明哲保身。
当下,雁宇瑎缓缓点了点头,然后大步离开。
「传话下去,不准有人为难六皇子,否则,从严查办。」大皇子交代雁宇瑔。
「可是大哥……」雁宇瑔仍是迟疑,「这样真的可以吗?」
大皇子突然微微一笑,眼神望着大牢外阴暗的甬道尽头,那一抹微弱光线,以及他那狼狈负伤,却依然挺拔俊朗的六弟,抱着娇弱纤细的女子,毫不犹豫大步离去的背影。
那慎重小心的抱法……简直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似的。
「老六是光明磊落的个性,从不玩阴险手段,我想,我们可以放心。」大皇子淡淡开导弟弟。
「那可未必!他和傅家的妖女,已经私底下来往很久了,我们却一点都不知道,这可不怎么光明磊落!」
「你一点都不知道?设局逼出傅姑娘的,不就是你吗?」
「我……」雁宇瑔语塞。
大皇子负手往门口走,闻言,回头望了一眼这毛躁单纯,有时容易胡思乱想,还常常冲动坏事的弟弟。
纵然满身的缺点,他还是他们的弟弟。
「七弟,听大哥一句劝。」最后,大皇子只是笑笑说,「对你未来的六皇嫂,说话最好小心点,她不是简单人物。」
在大皇子走了后,大牢里安安静静,只剩雁宇瑔一个人呆立当场,久久不能动弹。
「六……皇……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