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盖天,江上,一叶雪舟缓缓飘来。舟前站了一人,深杏色的袍子,同色忍冬纹腰带,襟胸处都没有绣花,只在下摆有一圈细细散散的钩爪形花纹,一眼望去极为素淡。
他背手而立,冷面冰眸,衣袖沾着点点雪花,修长身形镶嵌于天地之间,仿佛透着一种侠气的俊美。只是他的冷峻过于刺骨,让人只敢远观不敢亵玩。
小舟缓缓靠岸。
“祝公子!”一名等候多时的中年男子走上前,他容貌憨厚,浓眉大眼,穿一身黑蓝色大花绸袍,腰边挂着一吊玉坠子,坠子下方垂着一个不起眼的小葫芦。他是扶游窟部众,一早就接到自家窟主的命令,在此等候化地窟主。接到命令后,他的心情一直很雀跃啊实在是,几位窟主在江湖上名声赫赫,但因为长居熊耳山,行踪莫测,要见上一面也是难上加难。真要说起来,化地窟主在江湖上的名声不如夜多窟主那么令人“愤恨”,不过化地窟重在七破窟另一方面的营生,自然比不得夜多窟主的风流。
化地窟窟主——祝华流——有幸得见的部众都说他冷峻过人。以我尊的话就是——“华流他骨体清英,如梅枝劲节,曲折雅致。”
窟里还有个传闻,前些年,须弥窟主偶尔撞见化地窟主抬头微笑,戏道:“这人,笑比黄河清。”
光是只言片语,已勾出一道绝尘高缈的身影,如今有此机会一睹真容,难怪他的心肝会一直跳个不停雀跃,是雀跃。
虽然在外不显身份,礼数却不能废,他恭恭敬敬地对轻跃上岸的冷面公子报出身份:“属下谢三,太平府上上楼的掌柜。奉扶游窟主之令,在此迎候化地窟主。”
“有劳了,谢掌柜。”祝华流淡淡回礼,坐上马车。
谢三跟着上了马车,年轻的小车夫收到眼神,扬鞭起驾。
车轮在雪地上压出交错的两道轮印,谢三偷觑对面的冷面公子,心肝一直扑通扑通。化地窟主与自家窟主完全是两类,就像妩媚和煦的春神与青铜覆雪的冬神,自家窟主说起话来让人如沐春风,受用无数,就算明知自己力有不及,听了自家窟主的话也觉得豪气在胸,誓要励志修炼,前途在我手,前路由我创
“城里有什么动静?”淡色唇瓣微微一张,祝华流恰好抬眸,迎上谢三偷觑的视线。
谢三吓了一跳,脸皮微微发红,赶紧将太平府这些日的动向说给他听:“自从冬赛贴出来后,城里来了不少江湖人,暂时相安无事。城中部众都在等您下达比赛的命令。窟里的其他窟主暂时没动静,只说听您调遣。”
“燕子嗔呢?”
“燕公子早您一日到达,现在上上楼等候。”
祝华流说声“谢谢”,低头沉思,不言不语之间,仿佛一头蜷身沉睡的骊龙。谢三受宠若惊,刚平静下来的心肝又被他“谢”得狂跳起来激动,是激动。
因他呼吸微乱,祝华流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也仅仅只是瞥了他一眼,无意打破车内几欲凝固的空气。
说起今年最后一季赛事,原本有点小麻烦。不知是不是天懒人懒,听说我尊突发奇想要比寻宝,被几位窟主否决后,我尊一时也不知该比什么好。拖啊拖啊,立冬了。又拖啊拖啊,拖过了冬至,转眼就是新年。要他以为,冬季窟佛赛索性不要比了。比了这么些年,我尊不腻吗?
江湖上,人人都说窟佛赛甚嚣尘上,为人所津津乐道,道上明里暗里也会借窟佛赛滋生事端,搭一搭顺风船,谁又知其中的辛悲与无奈?
至少七佛伽蓝里的古锥们很无奈。他看得到。
大雪之后,我尊出了一趟门,得了一卷画。
是一幅绢本山水,年代已经有些久了,画面微微泛黄。画上,远水近山,山中林木葱笼,山坳木屋两间,有人居住。里面的确有一人,几笔墨线勾出俊逸的背影,看得出衣衫飘飘,是个男子,却不见面貌。那人站在一丛墨竹边,向竹子的方向伸出手,掌心向上,竹丛背后另有一人,只画了半只手在外面,不见衣袖,也不知是男是女。画角题有两句诗:“年光一掷逐杯酒,来年寻伴赤松游”。
很明显,画上的人是道士。“赤松”就是赤松子,本名张初平,修道成仙的家伙。当今佛道之争甚重,道佛不两立。以前有件事闹得凶,江陵一带,曾有道士请画家画了一幅侮辱和尚的画,在城门外挂了三天,实实在在嘲笑了佛门一把,和尚知道后,气愤难平,出银子请画家也画了一幅画,对道士反唇相讥。同样,也在城门外挂了三天。针锋相对,真是
蔚为美谈!
我尊说,画里藏着一个秘密,只要参透就能让当今江湖震三震。
让佛家去参悟道家,我尊罢明是刁难和尚。他对窟佛赛一向无可无不可,这次由化地窟出赛,他也是取个顺道。扶游窟在太平府有些产业,虚语主动安排他的行程住用,他也不必推辞。至于赛事
“祝公子”谢三的声音断了他的思绪,“太平府到了。”
“停车。”他掀帘跳下车,“我走进去。”
“可”
“坐在车里看不真切。”城门就在前方,他举步便走。
谢三愣了一会儿,赶紧跳下车跟在他后面。化地窟主要观赏城景,他肯定奉陪,只是
窟主啊,你走错方向了
长江下游,南岸,太平府。
年关将至,街上行人来去匆匆,一派喜气。
噔噔噔!一道小身影从侧方的巷子里跑出来。
“哎哟!”两眼闪星星,撞到一根柱子不是,是人腿,还是一位漂亮叔叔的腿。小人儿抬起头,两手捂住额头,愣愣盯着被她撞到的人不是,是撞到她的人。
“很痛吗?”祝华流低头,眼前是一个四岁左右的女娃儿,粉嫩娇弱的小脸,粉红色的小裙褂,式样朴素,布衣简约,可袖角针线做得很细,看得出她的父母很疼爱她。
女娃摇头,停了一下,又点头。
“别跑那么急啊,小姑娘。”谢三蹲下身与女娃儿平视,“怎么了?”
“我追我娘。”小女娃放下捂头的手,脆生生一笑,“叔叔有没有看到我娘?”
“你娘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谢三才问了一句,女娃儿突然歪过身子看向他后面,“咦,是娘耶!我追到娘了。叔叔再见。”说着快步绕过他们。
噔噔噔!
祝华流回头望去,只看到不远处的拐角有一个背着竹篓的母亲背影,整个身子差不多已经拐过去了,只剩下一片肩角。女娃跑过去的时候,那位母亲停下脚步,身子侧了侧,向女娃伸出手。女娃儿蹦蹦跳跳牵上去。母女二人手牵手拐弯。
临行前,女娃儿偏头看了他一眼,甜甜一笑,天真无邪。
他没将这件小事放在心上,一路慢慢走,慢慢走,终于来到上上楼。
事实上,如果不是谢三因为要介绍城中动向和江湖人让他有机会拐错了三次弯,他们抵达的时间会更早。
化地窟主祝华流,喜欢速战速决。
燕子嗔跟着自家窟主身后,对着雪后初晴的日暮山光叹了一口气,好大的一声:“唉——”
他们的目的地是甘泉山庄。
因为我尊给的线索有二:一是画,二就是应天府甘泉山庄。
既然是应天府的甘泉山庄,他们绕到太平府来干什么?
其实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地理方位而已。应天府在北,太平府在南,甘泉山庄恰好位于两府交界的战猫山下,南临甘泉湖,依山借水的,就是不知道是谁管的地界。不过,甘泉山庄在江湖上的地位不容小觑。
境北一带有俞、沈、常、闵四大商贾,被美誉为“商山四皓”。甘泉山庄的庄主姓沈,沈子重,正是“商山四皓”之一,而且,沈子重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北六省武林盟主。说起来真是光环套光环,沈子重不仅财大气粗,北武林有帮有派的都要对他抱个拳道声好,初出茅庐的游侠儿更是敬他的为人,瞻他的马首,只要他沈盟主一句话,为了江湖道义而仗剑洒血义薄云天的比比皆是。
“你叹什么?”
“呃?”燕子嗔被突来的缥缈声音轰回元神,脚下居然可耻地被凸起的小石头拌了一下。
“你叹什么。”这次不是问句了。
“没属下没叹什么”在江湖上还算吃得开的燕公子结舌。
祝华流没再追问,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步速不变。
为什么不用轻功啊?燕子嗔有点困惑。谢老板明明有备马,可他家窟主直接摇头,拒绝得不知道多干脆。他家窟主啊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你叹什么?”祝华流停步回头,甘泉山庄的大门就在前面。
“啊?我又叹气了?”燕子嗔捂住嘴巴。
“对。”
“属下在感慨‘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他嘿嘿笑了两声,画蛇添足地说:“卢梅坡真是有远见啊。”
他叹的是宋代文人卢梅坡的《雪梅双诗》之一,全诗为: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正好天公降雪,放眼一片白茫茫,让人感到心胸旷远,清灵涤尘啊
祝华流四下看了看,“我比较欣赏‘一抹猩红上海棠’!”
一抹猩红燕子嗔的笑像被人卡住了脖子般突然刹住。窟主就是窟主,说话总是别有深意
“窟主,我们要不要先去敲门?”他指着甘泉山庄的大门打岔。
“有必要吗?”祝华流认真地看着他。
他摸摸鼻子,低下头。是没必要,当他们走进甘泉山庄范围时,山庄外的暗卫想必已经飞毛腿上报家主了。
两人向前走了几步,停在山庄大门前。祝华流侧身移了一步,让燕子嗔正对大门,“燕公子,请!我跟在你后面。”
窟主又在玩他燕子嗔欲哭无泪。他可怜兮兮的,“窟主”
“燕公子在江湖上的名声不逊于‘武林三蝶’,何必推辞?”武林三蝶之一就是他七破窟夜多窟主,风流喜美的玉扇公子,花名远播。
“不敢不敢,属下不及夜多窟主。”燕子嗔谦虚地低下头。他在江湖上是有名号,但他是决计不敢和夜多窟主同台的。
“敲门吧。”
“燕公子在江湖上比较吃得开,我想沈盟主一定会卖点薄面。”
果然被他家窟主玩了。燕子嗔认命地抬手,拉狮头环。
才敲一下,立即听到门后传来匆匆脚步声。一名家仆开了门,客客气气问他们贵姓、从哪里来、找谁之后,引他们入庄,落座。
很不巧,甘泉山庄的正主沈子重不在家,听管家说是出远门了,大概一个月后才能回来。不过,也不是没人接待他们。沈子重有个表兄叫沈谨,一脸不快地从廊外走进来,他先看祝华流一眼,然后将眼光调到燕子嗔身上,上下打量,打量上下,吞了一下口水,表情镇定地问:“阁下就是‘化地五残’的燕子嗔?”
在江湖杀手界里,“化地五残”是七破窟里最惹人心怵的五人,他们的记录中至今没有败迹,听说就连玄十三也要给他们几分面子。但他们的真容却鲜少有人见过,而他们的真姓名,人们只知道段维、燕子嗔、黑木瞳、诸葛求这四人,五残之中的最后一人究竟是谁,没人知道。而且,就算有人认得出他们,也只是其中一两人而已,就如此时自报家门的燕子嗔。
被人反问,自报家门者当然点头,“是啊。”他如假包换。
“那这位”沈谨看了看祝华流。化地五残啊,听闻七破窟的这帮家伙根本拿杀人当喝水。
“朋友。”
“他也是”
“不。”
燕子嗔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他看到沈谨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改了称呼:“不知燕大侠到甘泉山庄有何指教?”
撇嘴,见自家窟主没有开口的意思,燕子嗔揉揉鼻子正要问什么,门外却响起一道哭声,似乎是小孩子,还一路往这边来。没多久,一名五六岁的男孩冲进厅里,嘴里泣嚷:“大伯,大伯,牙牙怎么还不来?我要牙牙,我要牙牙!”小脚在地上跺了又跺。
“见笑,见笑。”沈谨将男孩抱在腿上,好言好语地逗哄。听他们话中的大意,似乎是一名叫牙牙的女娃与男孩约好今天到甘泉山庄,可到现在都还没有来。再听下去,才知道男孩竟然是沈子重的儿子沈翱。
难怪他叫沈谨为大伯,不过,别人的家务事,他们可以听而不闻、闻而不见。
沈谨哄了半天,就在男孩跳脚要去大门等牙牙时,家仆屁颠颠跑进来,“小少爷,牙牙到了。”
“哦!”沈谨突然眉飞色舞起来,他急问家仆:“水然呢?水然也来了?”
“是的,表老爷。花老板正在后院和厨娘们说话,小的怕少爷等急了,就先把牙牙带到前院来。花老板说等一下来拜见表老爷您。”
沈翱欢呼一声跑出去,没一会儿,两道手牵手的小身影从厅门前一闪而过,玩自己的去了。尽管只是一闪,却足够让祝华流捕捉到女孩的模样。
“那小姑娘是谁?”他盯着燕子嗔的鞋面,不看任何人。
燕子嗔摸着鼻子瞪沈谨。
沈谨呆了一下,笑道:“那就是牙牙,姓花。她娘和庄里的厨娘是朋友,牙牙和翱儿年纪相仿,天真活泼,小孩子家玩起来也没什么顾忌。说起来,牙牙的母亲温柔懂礼,持家有道,真是个娴慧窈窕的好女子啊”语中不掩向往之意,配上他油光闪闪的表情,就怕人家不知道他的司马昭之心。
“沈大爷。”燕子嗔没空听他废话,正想将话题扯回窟佛赛上,却听自家窟主轻如飘絮地喃语——
“姓花”
燕子嗔瞪大眼。窟主,我们来这里干什么的?
家仆退下,三人缄口不语,各怀鬼胎,倒让厅内的气氛慢慢沉寒起来。直到脚步声再度传来,家仆通报“花老板求见”后,沈谨就像离弦之箭飞跑出去迎接,也不顾厅中还有两名先到的客人。
燕子嗔对他口中的花老板好奇起来,抬眸看自家窟主,却见自家窟主的眼睛也盯着大门,眼角隐隐有流光溢浮。
随着沈谨夸张的大笑,一名女子跟在他身后走进来。
这就是花水然?
米白色短衫,紫绿色的印花百褶裙,腰间系着深橙色宫绦,头上系着几条交叉丝带,一副标准的民妇打扮。因为深冬,她在上面穿了一件棉布小比甲,宫绦压着百褶裙,随步浅动,倒也俏丽可人。
祝华流搁在腿上的手微微一紧。
他的手在袖下,无人看见,可因筋骨颤动引来他肩部的僵硬却被燕子嗔察觉。凝眸浅眯,燕子嗔俊脸忽地一白。不会吧,难道窟主也对这位娴慧窈窕的花水然一见钟情?
又看了花水然几眼,他只能说她算是只能算是
小家碧玉吧
不过,是质地非常好的一块玉——他家窟主看上的。
“这两位是来找子重的。”沈谨引见,“这位是燕公子,这位是”他一时结舌。这又俊又冷的人好像没说自己姓什么叫什么。
“祝华流。”他徐徐吐音,双眸锁在她脸上,将她一刹那的怔忡和诧异尽收眼底。花水然呵,好个花水然,隐姓埋名都不会吗?她终于如愿了?她什么时候成了亲?什么时候当了娘?
“水然见过燕公子,祝公子。”花水然低头行礼,将初见两人时脸上的怔忡掩饰掉。唇角,竟微微勾起。
烟雨易过,年华易老,几汀杏花粉粉落落,不必刻意去数,却已流转了五年。他俊美不变,周身冷峻却重了许多。瞧他的表情,想必对当年摩奈圣教一事仍然介怀。只不过,他介不介怀对现在的她而言不算什么,真的不算什么了。
她笑,只是突然觉得世事好笑。
原来,天下这么小,这么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