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为羽,密密织织,为长河两岸披上了一层暖暖的冬衣。
穿着轻暖的蓝底旋云渐变棉袍,貌美如花的少年对着冰寒的空气哈出一缕白烟。似乎觉得哈得挺有趣,他又多喷了几口气。玩过片刻,他左边看看,右边看看,突纵身而起,踏雪飞掠,直接来到扶游窟。
在窟门前停下,他抬头望去,皑皑雪檐下,楷体四字,银划铁勾——“问我殷勤”。
殷勤楼。
撩开厚重的双层棉竹帘,室内的暖香混着醇然的酒气扑面迎来。
这个殷勤楼本是扶游窟议事的严肃之地,如今却成了宴所。楼外看不出什么端倪,一掀帘子,哇,一大桌酒色财气。
说起来,窟里每年都会给部众分派丰厚的花红,想回家团圆的自行备马赶路,孤苦无依的就大家聚几桌吃顿年夜饭,美酒佳肴,还有琵琶小曲、梨园小戏,何乐而不为。今年的花红早早就分发下去,几位侍座也早早讨论年夜饭设在哪个窟比较好,讨论来讨论去,定在了扶游窟。又为了准备、预备、筹备一顿丰盛的年夜饭,从腊月二十七开始,每天在殷勤楼试一顿。其实就是窟主侍座部众们团在一起吃饭,求个热闹。
“商那和修。”扶游窟主郦虚语远远冲他摇手。
商那和修嘻嘻一笑,提气纵身,以轻功掠到她身边,“见过扶游窟主!”
“不扫地了?”
都要过年了,谁还去扫地呀——商那和修挤个鬼脸,向在座的各窟窟主、侍座逐一问好后,瞅到扫农身边有空位,立即见缝插针坐过去。
他可不敢和几位窟主坐一起,小命不够玩啦。
“你不早点来?”扫农为他取碗筷。
“刚从茶总管那里出来。”商那和修搓搓手,端起酒壶自己倒,“你们在说什么?冬季窟佛赛吗?”
扫麦摇头,“窟主们在讨论‘捞它一票好过年’究竟好还是不好?”
“当然好。”商那和修放下酒壶,眯起漂亮的眼睛美美地啜了一口。等美酒下肚,暖暖气流顺着胃壁散射开时,他听郦虚语叹了口气——
“冬赛比不出什么新鲜事来了。”
他点头,心有戚戚。前几天他和有台比轻功,有台忧心忡忡地说,伽蓝化地殿的得得禅师还坐在棉蒲团上念经敲木鱼,一点出远门的意思也没有。有台是七佛伽蓝主持句泥的弟子,从辈分上来说,他见了各殿禅师要叫一声师叔。夜多殿的丑相禅师因为输了春季窟佛赛,必须拜他夜多窟主为师,所以,有台每次见到夜多窟主都迫于辈分要叫一声“师叔祖”,偏偏夜多窟主爱逗他玩,不逗得他满脸通红哑口无言不罢休。看样子,他好怕他的得得师叔也输掉。
嗯反正也是定局。他是这么跟有台说的。
末了,有台摸着他光秃秃的脑勺说:“来年寻伴赤松游小僧还有好多佛经都没有参透,难道小僧还要去读道经?般若我佛,乐哉善哉!善哉乐哉!”
他听完有台的话,也忧心忡忡起来。有台你自求多福吧,他比较担心的是化地窟主。
化地窟在七破窟中走的是暗道性质的营生,所以化地窟部众多数不显山不露水,在江湖上也尽量低调行事。可无论怎么低调,骊龙翻身总比小虾米溅起的水花多,虽然江湖上没什么人知道真正的化地窟主,但“化地五残”却是人人避而不及的恐怖神,因为他们杀人不眨眼。如果有玩笔弄文者给当今杀手界列个排名,不敢说“化地五残”排第一,却也是一拳之内的排名。简单点说,就是黄金杀手。
暗道营生并不如说书先生口沫横飞的那般恣意,这条路不好走。
不过,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要认真走下去。
不要管看不见的路上会有什么在等你。
不要管——这三个字说起来当然容易,可做起来商那和修放下酒杯,感慨了一下“说易行难”的道理,再抬眼,却见扶游窟主和须弥窟主不知什么时候挤到一件棉袍里面去了是说棉袍的左袖穿在扶游窟主身上,右袖穿在须弥窟主身上。
她们在玩合体吗?
商那和修撑着脑袋叹气。
他们的化地窟主啊,就是有点心软
腊月二十八,太平府,远郊。
或许因为驿道上有马车来来往往,林地上的雪还连成一片,驿道上的雪却早已化开。湿润的泥土与残雪交融在一起,黑白织错,勾出一条长长远远的驿道。
这个季节,树上是不能躲人的。
看,光秃秃的枝杆就像伽蓝和尚的脑袋,他们蹲在上面给人当靶子吗?
站在林木的隐秘处,两名素袍公子仿佛化为林地的一部分,寂静无声。其中一人,正是让远在熊耳山的商那和修担忧无比的化地窟主祝华流,另一个,自是燕子嗔了。
两人手上各握着一把剑。
燕子嗔眼观鼻,鼻观心,欣赏了一下自己喷出来的白气后,突然叹道:“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祝华流瞥了他一眼,“送你进宫,好不好?”让你残个彻底。
此处是两府驿道的中间段,选在这里,因为这里一旦出事可以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至于出什么事听着渐行渐近的马蹄声,祝华流动了动唇角,似在笑。
来了!数十匹矫健的骏马“的的”而来,中间是一辆精简却精致的马车,显出马车里的主人不想太招摇。马车后,紧跟着七八匹骏马,马上男子穿的都是常服,从队行来看却训练有素。
马队前行如常,雪地突然起伏,数道黑影破雪而出,宛如沉睡的果实挣扎着迎来初春第一缕阳光。马队前后被黑影围阻,两边黑影在空中交错而过,分左右阻拦马队。片刻,数十名黑衣人四面围住他们。
方阵成形,马队边缘上的骑者捂着脖子摇摇欲坠,衣上一片猩红。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骑者接二连三地落马。
不知是谁说了句“保护大人”,剩下的骑者立即聚拢到马车四周。然而,他们动,黑衣人也在动,只见一部分黑衣人拦阻侍卫,一部分直取马车。
天地之间,交错的刀剑声极为刺耳。隐于远方的两人伫立倾听,自然也将其中穿插的生命哀号纳入耳鼓,只是,他们眉头也不曾动一下。
燕子嗔盯着自家窟主剑鞘上的纹路,无声一笑。他们到太平府,并不是为了冬季窟佛赛。这一点,我尊心里清楚。
化地窟明年要投一批新人入江湖,这次他们来太平府是为了坐镇,也就是暗杀的保证。
保证全死?
不,是保证全活。
化地窟接的是暗道营生。他们都是杀手。
所谓杀手,杀人,或者,被人杀。
做杀手的人心底都有一念:总有一天会被别人杀死。而且,人们对杀手的认知通常是:死一个两个或死一群都无所谓,反正是批量训练。可他家窟主的杀手观却不同。窟主让他们记住:我化地窟的杀手,绝对不能死。
人性的杀手,做得到吗?听者只会讥讽:杀手本就没有人性,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但这个问题他家窟主却不会回答你,而是直接做给你看。
所以他家窟主啊,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短短闪神之际,耳中嘈杂的声音渐渐单一起来。燕子嗔凝神,就在他偏头的一刹那,身边微风一荡,祝华流已掠向驿道。因为,骑者中有一人武功不凡,不但让他的部众近不了马车,还用暗器射伤了一名部众。
银剑在半空出鞘,祝华流长直入长驱,剑尖挑起那名骑者刺向部众的剑,凌空旋踢,以犀利的腿风逼他后退。
那人急退五步,横剑挡在马车前,眯起细长的眼睛打量他。此人样貌普通,四肢瘦长,额边两穴微微鼓起,眼底一片精光。他低问:“阁下接的是什么单?”
祝华流挑剑上前,懒得理他。两人剑影交错,刃响似风,仿佛银月流水落地。那人心知他们的目的,挡了他二十多招,竟然未离马车五尺。华流见他剑招灵异,显然不是普通侍卫,不由将六成功力加到七成。收剑再出时,他冷眸一瞥,站在他前方的部众收到暗示,颔首明白。
华流剑式一换,周身杀气暴涨。无论如何,今日不能留这人活口。
又五招之后,他挑飞那人的剑,将剑尖抵在他咽喉下。没想到那人缩身一滚,转用拳脚向他攻来。那人招数一换,倒让他看出了身份——
“孤山坠叶掌。你是‘孤毒手’沈不害?”
那人见身份被识破,眉头一皱,“正是。不知阁下高名?”
华流盯他半晌,转剑归鞘。将剑随意扔向一名黑衣部众,他冲沈不害抱拳,“今日,得罪了。”
沈不害以为他怕了自己,不料胸口当风袭来,他抽身急退,虽然躲开了致命的一掌,肩头却被尾风扫到,一阵刺痛。他恼怒交加,“你”
华流冷眸不动,转掌旋身,以太液秋风掌中一式“扇开画屏”直取他前胸两大要害。要杀人,不一定非要用剑。他提醒过沈不害,也没说放他走,是他自己误会。
这一掌,已将沈不害逼离马车。车帘被颤抖的指头掀开一道小小的缝,里面的人正偷看外面的情势。沈不害自身难保,哪有心思再保护车中人。两道黑影趁机掠入车中,隐隐听到“大侠饶命大侠饶命”的话语,然后,寂静。
“卑鄙!”沈不害呸了一声,举拳相对。
华流原地不动,翻掌示请。沈不害大喝一声冲上来,不料,他突然扫腿扬起地上雪,再向黑衣部众射出暗器,浑水摸鱼,借机逃之夭夭。
“公子!”燕子嗔跑上来。
“没事。”祝华流见他归剑入鞘,转眼看向马车,里面已无生命之气。
“想不到像沈不害这样的江湖人也能被官宦驱使。”燕子嗔一边清点黑衣部众,一点唏嘘感慨。
祝华流瞥了他一眼,在冬日幕白的天空下,那双黑色眸星仿佛有着无尽的吸引力。
这次暗杀的是南京布政司汤献民,金主则是武靖伯赵承庆。
汤献民是都御史汤全的儿子,汤全正好拜当朝最受宠的一位刘姓宦官为干爹,在辈分上,汤献民算是刘姓宦官的孙子。汤献民受干爷爷庇佑,得了南京布政司这个职务。武靖伯赵承庆封地在南南京,他早就不满刘宦官专权朝政,败坏朝纲,但他不在京师,虽有心却无力。那刘宦官前段时间借“考察盐课”为由在朝中大肆铲除异己,将巡盐御史王大人杖毙,王大人正好又是赵承庆的老友。而且,刘宦官更提拔自己的干孙出任南京布政司。往后的日子过得难不难,赵承庆心里自然明白。忍无可忍之下,赵承庆出重金密买江湖杀手除掉刘宦官提拔的狗腿——汤献民,也就是此时横倒在马车里的人。
一剑毙命,他们对他已是仁慈了。
至于“孤毒手”沈不害会成为官宦的侍卫,与五年前顾承丘一事有点关系。当年,他们按约定将顾承丘的全尸挂在城门外,让朝中宦者实实在在心跳了几个月。此后,那些官宦除了勤训手下,还招募了大批江湖人为他们效命。
“伤口怎么样?”华流直视受伤的那名部众。
“无毒。谢窟主关心。”
“你们把全尸送到约定的地点。沈不害的事,我来处理。”
“是。”黑衣部众齐齐应道。
“养好伤。”华流取回自己的剑,回身叮嘱一句后,向太平府方向掠去。
华流心软,只对自己人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