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以「清君侧」为名,也难掩他的野心:身为王叔却夺取了原属于自己侄儿的位置。这样的男子若是换个时代背景,即使登上王位也难免被人诟病为「窃国者诸侯」。但是,拜自己那个昏庸的侄儿所赐,言邑所做的一切变成了堂堂皇皇,反倒成了力挽狂澜之人。
契机正在言邑三十岁那年来临,古人云三十而立,言邑的三十岁那一年却布满了惊涛骇浪。以至于此前度过的岁月似乎全是为了那一年开始的突变做准备。
言邑是当时帝王的王叔,在兄弟当中年纪最幼,母亲又是西面部落的献奴,所以他的身份在兄弟之间也是最低贱的,从小就被三个兄长很瞧不起。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自小就剽悍刚硬,也因此更加不招父亲的喜爱。也因为这个原因,储位之争时,根本就没有言邑的份,而他也算安份地看着兄长当了皇帝,之后又是兄长的儿子登上帝位。
十四岁时,言邑入北驻关,十六年戎马生涯将本质是个蛮夷的言邑铸就得更如铁板一块,铮铮作响,作风之强悍响彻军中,实实在在的马上王一个。三十岁之前,言邑只是一个边关重将,三十岁之后,他却一跃成为世人皆知的英雄。
而作为光明的另一侧——言邑之前的前王,也就是他的侄儿的言谦,反而成为了罪魁祸首。在陈朝的历史中,言谦差点成为让王朝倾覆的男人。
人们最后只能从一些史料中嗅得在言谦即位的短短四年间的恐怖血腥:「前王言谦即位,改元嘉永。仅仅一月,一日早朝即下令处罚重臣左相,当廷受杖刑四十。未到二十二杖,左相当即吐血身亡,此时,左相年已六十有七。
王余怒未息,命杖刑继续。廷下诸人双股战战。左右相虽平素互有瑕隙,右相仍挺身直谏。
触犯君威,右相连同左相尸身受余下杖刑十八,未死。三日后于府中亡。
右相临终嗟叹三声,道『此后,朝中无人……』
然,因此言,右相府株连九族。三日后,抄其家,流其族。」
起因,只是因为左相当日早朝时提醒皇帝应准时上朝。如此短短一语,却招来两家祸事,也改变了陈的运命。当时的帝王言谦的作风从这件事就可见一斑。
就这样,顷刻之间,陈的两大贵族冰消雪融,朝中局势瞬变。自那个月起,朝中老臣们死的死,退的退,取而代之的是王为太子时的近侍、司吏(即侍卫、太监),那一年也是陈有史以来第一次由阉人任三品官之位。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变故,最终把言邑推到了上位。其中一个推手事件,是后来成为言邑左右手的人李承贺所经历的。
李承贺家势显赫,是朝中二品大臣之子,年幼时家长就已经为他与朝中另一位重臣之女相漓订下婚约。原本两家也算是门当户对,结果美貌的相漓在一次上香时被言谦的近侍薛明看中。为了得到相漓,薛明最后串通几个侍者和司吏,用里通外敌的罪名谋害了李家和相家。最后,李承贺之父惨遭斩首,而相漓最终被夺入薛明家。
李承贺本也逃不出生天,最后被好友救出狱,并立刻逃亡。因为他的逃亡,京中数名官员也被落罪下狱。这一场风波,也是朝中新老势力夺权争位的战争。结果,以老臣落败而告终。
被救出来的李承贺最后逃到了远在边关驻守的王叔言邑处,在言邑麾下众将面前控诉了言谦不德之行,并断指为誓,请求言邑帮助。言邑苦思一夜后,以「清君侧」为名,挥兵京师。
那一年,正是嘉永三年
许多年后言邑回忆起当时景象,曾与自己的爱人笑着说道:「也算是阴差阳错。」
此话一出,立刻遭了对方的白眼:「我看你不过是顺水推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民间有俗语,叫作老鼠落米袋。」
言邑哈哈大笑,再度觉悟,面前的这个人,看得清他的心思。不知道是该觉得丢脸,抑或是应该觉得庆幸。
他问对方为什么这么说,忙着看案头卷宗的人又递给他一个白眼,最后禁不住他磨才回答道:「你那时驻关,是因为新皇即位之时,你兄弟怕你夺了儿子的位,才令你和其他两兄弟一起到边关的吧?你那性子我还不了解?如果是心服口服之人,你自然不会作怪,可惜言谦自己给自己挖坟,我看你那时早已经在嘀咕,看不惯他的所作所为了吧?你那样子高傲又自负的人,怎么会不找机会发难呢?李承贺他……也算是正好给了你一个台阶……」说罢,陷入了沉思。
言邑难得的没有因为这番很有些难听的说话而动气,不过也只在这个人面前才会露出如此柔和的脾性。他知道爱人想必是想到了李承贺,才露出了那样沉默的表情。
那一天,李承贺在他面前倒下,七尺男儿流着泪请求伸冤。见他犹豫,最后拔出了匕首砍断了自己的尾指。孰不知,那一刻的犹豫,其实也不过是言邑的惺惺作态罢了,即使没有李承贺,迟早也是要起兵的。
但是,自此之后,他就深深敬佩李承贺。那是一个真正的勇士。
而最后,消耗了勇士的生命力的,却是柔软的情爱。
李承贺死的那一刻,言邑怀着的除了悲伤之外,居然还有一份隐隐的庆幸:幸好自己爱着的那个人,一直一直,就在自己身边……
再忆起旧事,灯下的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那些遥远的过去,似乎仍在眼前……
一年半后,挥师南下的言邑已经到了京师外围。
不要奇怪为什么王师如此不堪一击,你知道若是军中大将被斩的斩问罪的问罪,而取而代之的多是一些只懂溜须拍马小丑般的所谓「将军」,治军如同儿戏,如此这般,王师不跟纸糊也似也难。
更何况三年的民怨累积,言谦早已是军中传说的「暴君」。而传闻中言谦好男色,派下来的「大将」多数是以色事主方能爬到这个位置,军中粗莽男儿当然看不起作「相公」卖身的主子,比起治军有道、听说除了为人过于严肃之外没啥缺点让人挑的宁王,哪边更值得人投靠自然不在话下。百余场大小战争中,听说在阵前倒戈者就有二十余万人。
就在言邑的军队逼近京师的时候,有两人来到了军中,让李承贺大喜。
那是他心爱的女子,即使额际已经有了白发,依然美丽如斯的女子。二十岁的相漓,眼间眉梢是化不开来的忧愁和痛苦。即使如此,重遇心上人,她终于能绽出一个微笑来。
而她身边的是薛明的弟弟薛亮。这个狡猾的男人眼见言邑势力渐涨,为了保住性命,从哥哥的府上劫走了相漓,才让已经分别近两年的恋人相遇。
终于见到了未婚妻的李承贺紧紧握住了相漓的手,为了这段感情,两个人都付出了那么多。但此刻的相漓,已经不是昔日的女子,可以想见,两人若要再在一起,会面对多少置疑的眼光。即使如此,李承贺也不想放弃。
在这样确定后,李承贺更紧地握住了对面苍白女子的手,而就在那个时候,相漓慢慢放开了他。
李承贺心中微微讶异,正要问她时,言邑走了过来。
那是相漓第一次见到言邑。冰冷如刀的男子看着她行礼,微微抬手示意起身。相漓看到了王者的威仪,也看到了李承贺的尊敬目光。那也是那么多年来她第一次觉得放心:心上人跟随的是个王者,心上人正在做的是他想要进行的事业。这样想着,相漓微笑了。李承贺回头看到她的微笑,不明所以然,但也自然地笑了。
那一刻,他笑得像个孩子。幸福好像一幅画卷,慢慢摊开在他的面前。
当晚,相漓在房中自缢。
那一晚,月光很好,美丽的白色月光温柔地铺了一地,李承贺睡不着,月上中天之时偷偷到了未婚妻的房间。原以为看到的会是她温柔的笑脸,结果却只看到梁上垂挂下来的僵硬尸体和她的发丝,一点一点飘荡在风中。
李承贺如木偶般站在房内,那一晚美丽的月色流淌在他心底,把他的心一点点冻结。
很久之后,他才看到了端正镇在桌上的一张白纸,纸上有字,工工整整,一丝不苟。那个女子对于死亡的态度如此之冷漠,甚至没有一丝惊惶:
苟延残喘这许多时日,只为见君一面,君既然安康,妾心也无所牵挂。君心似明月,不责妾身之瑕,妾感激涕零。原当终身侍奉君前才能报此大德,然念及妾累得君家破人亡,无处可归,年来千里亡命,万般苦楚皆因妾而生。而今君心虽皎皎,妾却无颜再伴君终老。
愿为君歌一曲,自此相忘,愿来世相漓有缘再得伴君。
春日宴
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只愿郎君千岁
愿做梁上燕,岁岁相守君身边。
微风吹起,月光照在纸上,冰冷如同大雪。李承贺心里空空茫茫,慢慢倒地。
第二天夜晚,李承贺率三十人偷入京师,刺杀薛明。九死一生后,终于得手。当然,这其中薛亮提供的情报也十分有用。
当夜,京师大火,薛家一夜烧成白地。火势最后蔓延到隔壁其余重臣的家园,城里大乱。
那时的薛明,本来是言谦任命的忠勇将军,正是抵挡言邑的重臣。他死后,原本涣散的军心更是雪上加霜。言邑领兵攻城,言谦眼见不敌,下令以京中百姓躯体为盾护住城墙。这个荒谬无比对现状没有一点帮助只是令人齿冷的决定传下后,所有大臣都面面相觑。
即使是平素里能面不改色撒谎拍马、趋高踩低的言谦的众心腹,听到帝王这个匪夷所思的命令后,众臣还是忍不住颤抖了。
平时坐在高位看不清面目只会以冷漠口气下令的帝王是怎么了?这样的决定根本不是正常人所会下的。
心中慌乱的同时,鸟兽散的想法如洪水席卷着所有大臣的心:这样的帝王,很快就会拖着这个王朝腐烂的吧?什么国家社稷,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的呢?
陈的熊熊火光,如同黑暗夜里慢慢响起的一曲悲歌,意味着结束的到来。
事后想来,正是相漓的死,最后促成了言邑的王朝。
只是,自此之后,李承贺即使微笑,眼中再也找不到幸福之感。
而在众人欢呼声中进城的言邑,首先见的人就是自己的侄儿,已经被囚禁起来的言谦。
言邑慢慢踏过庭院。这个地方是自己无比熟悉的地方,从小就在此生长,却也有数年不曾来了。
众仆们瑟瑟发抖着接受接管者们的清点,有些人抬起头来看他,但没有任何人敢正对他的视线。
偌大的王室庭院有些萧条,虽然这里每天都有人用心伺候,但是前帝王的衰败之气似乎已经渗入了这个地方。极目之处,仆役们大都垂头丧气,死气沉沉的一切令人心里也冷冷清清。
言邑微微笑着,神情冷淡。
前面引路之人缩着肩膀,朝着目的地而行。那是嘉永王朝的左丞相,此刻如丧家之犬夹着尾巴,期望以这样恭顺的态度来取悦新主人。
行到一处别院时,前面的人停下了脚步,转过身,依然低着头,视线只敢接触到言邑的衣袍下角:「言谦就在里面,王爷您……」
言邑摆了摆手:「你们就在外面吧。」说完,迈步进入别院。
别院的树下倚着一个人,那人手里执着一根枝条,慢慢用力着把枝条拗成一段一段。
言邑在那人十步开外处停了下来,唤着:「陛下。」
对方的眼睛扫了过来。
言邑的心里冷冷地哼着。这个侄儿如今已有二十四岁了吧。正当日上中天的年纪,言谦的眼已经混浊如死鱼。淫靡的岁月耗尽了他的元气,如今站在言邑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内里已经腐朽如老者了。
言谦眯着眼看着他,轻轻问道:「皇叔?」
言邑以对人君之礼待之,然后直起身。
两人互视,一言不发。
过了很久之后,言邑才叹息:「陛下,你为何要如此?」
这「如此」二字虽然含意不清,但两人都心知肚明所指何事。
言谦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笑了起来,笑声听起来颇有点怪异。他抬起头:「皇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什么为什么呢?这是我的王朝,为什么你要来插手呢?」
言邑点头:「原来如此。」
言谦慢慢走近他,然后对着他又哈哈大笑起来:「皇叔,你我心知肚明,天下只不过是游戏一场,你何必如此装模作样,倒似个圣人般的来唬人。」
言邑不动声色,慢慢退后一步,然后又行了礼:「陛下且好好休息,臣告退。」离开的时候,还听到笑声不绝于耳。
走出别院,左丞相仍在等待,见他出来立刻抖擞着精神迎了上来:「王爷这么快就出来了?」
「言谦前段时间精神如何?」
左丞相一愣,想了想才道:「言谦他早已经丧心病狂,平时沉溺于酒色,对我辈的劝告置之不理,总而言之,非常颓丧。」
言邑盯着他的头顶,淡淡道:「是么?」
左丞相的手心已握了一把冷汗,不知道刚才的回答是不是令面前这可怕的人满意,只能再度答道:「确是如此。若不是迫于其淫威,老臣早已经恭请王爷入朝整顿社稷……」话没说完,就听到头顶冷冷一哼。老人的汗流得更急了。幸运的是此人流汗多半是背脊流得多些,脸上倒不多,看起来还是挺沉稳。
言邑没有说什么,过了很久才又说道:「那么,你觉得现今应该怎么办?」
左丞相又是一愣。
虽然是六月,但老人却觉得冰冷而阴沉,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着言邑的眼。言邑冷冷望着他的头,视线如同毒蛇。
老人慢慢点了点头,缓缓道:「老臣会导正陛下,王爷不需费力。」他心中长吁了一口气,如果能帮言邑解决了这个心腹大患,自己的性命也能得保吧?不这样做,还能怎样呢?
他的心里升起一点寒意,但是很快摆脱了这种情绪: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成者王败者寇,皇上,你不能怪我。
当夜,寂静的别院里传来奇怪的声音。那是绳索缢人的声音。一点点绞起来,令人齿酸恐惧的声音。
一瞬间,有野兽般的嚎叫传来,如垂败的狼,但很快就悄无声息了,像是被人强力掩住了狼口。
恍然如梦。
中夜,左丞相来报,说是言谦已自缢而亡。
言邑冷冷笑着,很快叫了人进来。左丞相不解。那个小小的司吏垂着头看来万分恐惧的样子,正是之前在言谦身边服侍的。左丞相有些茫然,但随后,老人就明白了。
小小的司吏在言邑的面前陈道,左丞相如何派人绞杀君王,如何丧心病狂。
老人汗如浆汁,直直瞪着言邑的眼睛,忽然明白掉进了这个人的圈套。
不着一词,令他杀了言谦这个心头刺,再落实自己的罪名。世人只道宁王光风霁月,龌龊事全是他人所做,哪里知道背后这一双黑手就是言邑。
左丞相倒退几步,高叫:「冤枉!明明是你……」话未说完,就被左右侍卫按下,塞住了口舌,推了下去。
斩立决。
言邑看着老人的背影,嫌恶地眯了眯眼。
他最讨厌趋炎附势、迎高踩低之人,除了已死的薛明外,这左丞相就是嘉永王朝之最。但若是自己下手,就不易安抚刚刚称降的其余人。一石二鸟,杀鸡儆猴,如此一来,心头一块大石就落地了。
次日,宁王昭告天下,左相刺杀先皇,两败俱伤。
三日后,众臣以「国不可一日无君」,请求宁王即位。
言邑推拒再三,两方僵持。
四日,众臣又联名上奏,再请宁王即位。
言邑终领大统。
王大赦天下,改元平元。
当日与言谦会面,言邑未说出的话是:的确,这天下只不过游戏一场,但即使是游戏,我也绝不要输。这天下,我要玩于股掌。
那天进城时马上睥睨,言邑的野心如春天的野草般发芽。那时的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会遇到那么个温吞的男子,进而改变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