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蓥有的吃、有的玩,过得十分安怡。倒是仇焰对凌霜很有意见,因为凌霜要瞒着师傅等众人偷偷而来,又偷偷而去,再加上二人见面无非缠绵寻欢,恼得仇焰说自己像是被金屋藏娇的二房。
偶尔,凌霜会向仇焰道出他苦思无果的困惑,那是他不敢向袁浩寻求答案、又无从向暗香倾诉的疑问。
像王长安最后告诉他的三个理由,他并非了解,而是将困惑藏于心底。他确实不明白忠心耿耿的李徽视他如命与王长安造反有何关系,也不解王长安因何事恨他入骨,唯一明白的,只有朝廷在其中扮演了令人可憎的角色。
仇焰听完凌霜的叙述,脸上又挂起那丝令凌霜看着极不顺眼的莫名笑容。眼见凌霜又快两眼喷火,仇焰赶忙抢在他发火前开口道:“你想不透,只是因为你想错了。你把李徽与王长安当成了你的两个助手,一对结拜兄弟,没有想到另一层,自然想不透。”
“难道不是?”
仇焰笑着将视线投到桌前的茶壶,直直地盯着茶壶上朴素的花纹,出神般喃喃着:“若我猜得没错,那李徽视你如命,并非忠诚二字之故……”
“那还有什么原因?”
仇焰抬起头看看凌霜,后者一脸的茫然。仇焰无奈地笑了笑,再一次将视线投向茶壶,仿佛看向凌霜时他便不知该如何说下去:“李徽没有我这么幸运……大概性情不同吧,他藏到了心里,我说了出来,结果便是如此不同……”
凌霜完全听不懂仇焰意有所指的话,不由皱起了眉头:“你到底在说什么?”
“他喜欢你。”仇焰终于将目光停留到凌霜的双眸上,正色道。
凌霜明显一愣。
“而王长安喜欢李徽,所以他恨你入骨,也许这份恨并非嫉妒,只是不甘你拥有李徽的深情却根本没有注意过。”
“不可能!”凌霜本能的否定道:“男人之间怎么可能……”
话未出口便不由气短,那自己与仇焰呢?
仇焰似笑非笑地看着凌霜,凌霜沉下了脸孔:“莫非天下交好的男儿都是暗生情愫?”
“但至死不渝、仇深似海,却只有一个‘情’字在其中才会如此。”仇焰淡淡道:“那王长安肯将这些话告诉你,只怕是早就有了失败的觉悟。他一番辛苦,不过是为了证明他这个武功不及你、样貌不及你、机遇不及你、成就不及你、甚至连爱人都争不过你的小人物,亦可令你焦头烂额。”
“只为这个?!”凌霜几乎要拍案而起。
仇焰苦笑起来:“那王长安当时告诉你,大概是想激怒于你,却没想到你没有领会吧。他若对自己抱有绝对会成功的信心,或与你坚决誓不两立的决心,便不会将李徽放至你的床上,让他一偿昔日之愿。王长安,有掀起血雨腥风的机遇与手段,却没有胜你的决心,所以他败了。”
见凌霜仍是一脸困惑,仇焰笑了笑:“凌霜,他败,并不是时不予他,而是他的动机不纯。若他一心为名为利,只怕你不会如此轻易取胜。他只是为了向一个死去的人证明,他可以令那人心目中至高的你为难,就如同咆哮的雄狮,露出利齿,却没有扑上前来。这样的动机和做法,只会有必败的下场。”
“你什么意思?”凌霜的语调冷了下来:“你是说若王长安一心篡权,我凌霜拿他没辙是吗?”
仇焰无奈一笑:“你又要恼了……其实你比准都清楚,只是不肯承认罢了……”
仇焰轻轻地拥住凌霜,将脸埋在凌霜的颈窝:“我真的好羡慕李徽,有如此痴情的王长安守在身边……更羡慕王长安,可以为心爱之人做得如此彻底。也许他会被世人嘲讽为目光短浅、儿女情长的无能之辈,但这份情意却惊天动地、如渊似海……”
凌霜的眼波一动,忽然道:“仇焰,若你一直没有说出对我的情意,而我又一直没有发觉的话……你会像王长安待李徽那样待我吗?”
“不会!”
想也不想的回答,令凌霜有些莫名的心痛,他板起脸正欲推开仇焰,谁知仇焰却更加紧拥住他:“我绝不可能容忍你去看着别人!更不能容忍你至死都在想着别人!我会疯狂的毁了一切!我绝不会饶过你喜欢的那个人!更不会原谅他无视你的心意!所以我会让他生不如死!狠狠的折磨他!然后,我就自杀,去找你,下一世再守着你……”
凌霜的心弦被轻轻地触动了,他小声地问:“只为了一个凌霜,值得吗?”
“万里河山,千百世人,又怎及得上我的一个凌霜?”
凌霜好笑地笑了起来,他半拥住仇焰,轻轻地吻着他的发髻,目光柔和的如同一滩平静的湖水。那是连心灵都得到满足的人才会露出的平和神情,因为已经得到此生最想得到的东西,所以再无所求。
凌霜的目光缓缓移向窗外皎洁的月亮,一团黑云慢慢飘来,明亮的月亮慢慢收起了光华,一点一点隐没在云雾之中。
原来,月亮真的会为一朵云而掩去所有光华,我想,我真的了解了……
***
这一日,凌霜迅速处理完诸多教务,便开始寻思要找个什么理由,合情合理地从众人眼前“消失”几个时辰。正在苦思间,一名小丫环端上来一碗莲子羹。
凌霜看了她一眼,发觉有些眼生,不由问道:“暗香呢?”
“暗香姐姐与袁前辈出去游玩,说是天黑前便会回来,临走前命奴婢要将教主伺候好。”小丫环垂着头,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原来是这样……你叫什么名字?”凌霜端起莲子羹,闻了一下,味道煞是香甜。
“奴婢浅紫,跟随暗香姐姐的时间不久,第一次伺候教主。”浅紫似乎非常紧张,一脸怯生生的模样。
凌霜爱怜地一笑:“行了,你退下吧,没有我的嘱咐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奴婢明白。”浅紫抬起头,一双大眼睛偷偷地看了一眼凌霜,便立刻低下头跑掉了。
凌霜摇头笑笑,真是个活泼的小丫头。
将莲子羹慢慢吃下,凌霜便换了一身利落的行装,打算就此溜出去。他将长发束入发冠之中,对着镜中的自己无意识的一笑,因为他也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往仇焰那边跑,难怪现在仇焰见到他的第一个反应是皱眉头,呵呵。
准备妥当,凌霜便走到窗前,想像平时一样运气施展轻功,自屋顶悄然离去。谁知运功后却蓦然惊觉自己内力率乱,四下狂窜,根本无从聚起!心中一惊,当即强行聚气,却一下子双腿一软,顿时栽倒在地。
中毒?!
凌霜心头一寒,脑中迅速闪过可能中毒的所有原因,最终想到了刚才那碗莲子羹!
是内奸所为!
凌霜吃力地抬起一只手,却发现双手已经渐渐失去知觉,他急促地喘着气,尝试呼喊,但声音停顿在舌尖却怎么也发不出任何声响!胃中仿佛有一团火在慢慢燃烧,愈烧愈旺!整个身体犹如置身于火海之中,被无形的火焰灼烧着肌肤,痛得恨不得声嘶力竭的大吼,却连一声呻吟都发不出来……
吱——呀——
耳边传来轻轻的推门声,仿佛随时会晕死过去的凌霜虚弱地睁了一下双眼,一双似曾相识的绣花鞋慢慢向自己走来。
那裙摆的颜色令凌霜浑噩的神智为之一醒,是那名送莲子羹的少女!
本能地察觉到一丝危机感,凌霜吃力地尝试着爬起身,却双臂一软再度趴倒在地。
“省省吧,普通的毒拿你没辙,但无色无味、失传已久的洛家第一奇毒‘梅花销魂’却不是终日浅食毒药的你能抵抗的。”
原本羞涩怯懦的轻声软语变得冰冷残酷。
梅花销魂?!
凌霜的心蓦然一惊,这个名字即使沉寂了多年,再听到时依然胆战心惊!
当年这味奇毒令洛家声名大噪,却也令洛家一门豪杰死于非命。流入江湖的这味毒药不知害死多少生灵,引发多少血雨腥风!多年之后,江湖中人提起此毒依然闻名色变,这个名字就等同阎王的勾魂牌!
浅紫扬起一丝轻蔑的冷笑:“江湖闻名的凌霜,最终也敌不过一味毒药,拥有一身绝世武功又能如何?”
浅紫从袖间抽出一把短匕,缓缓蹲下,看着一丝鲜血从凌霜的嘴角缓缓淌出,再度扬起不屑的笑容:“念你生得一张讨女人喜欢的样貌,本姑娘便赏你一刀,助你解脱!”
手中的匕首对准凌霜的眉心狠狠刺去!忽然全身一震,浅紫的身子如同被突然卷进狂风中一般蓦然失控,整个人向后飞去!重重地撞到盘龙柱上!背部发出一声微弱的断裂之声,浅紫一声惨叫倒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腰际已经失去了知觉。
“一身绝世武功不能抵挡剧毒,却能致下毒者于死地。”凌霜从被鲜血浸红的齿间迸出冷冰冰的低语。
浅紫的清秀面孔已经被痛楚扭曲,但她依然目露不甘地瞪着凌霜:“哼,你很快便会断气,到时我只需说是被下毒者打伤,你一个死人又能奈我何?”
“是谁派你来的?”凌霜的眼前已经忽明忽暗,他自知马上他会失去意识,强撑着仅存的意识追问道。
“你在江湖中耀武扬威便也罢了,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与朝廷作对!简直是与日月争辉,可笑之极!死有余辜!”
凌霜无力地一笑,又是朝廷……简直就是附骨之蛆,阴魂不散……
得到答案的凌霜两眼一闭,意识为之恍惚,虽只是短短一瞬,却仿佛闪过了凌霜的一生……
仿佛看到年幼的自己笨拙地学着师傅的模样比划着招式,被严厉的师傅以棍棒纠正着姿势。
仿佛看到年幼的暗香故意拿石头丢向罚蹲马步的自己,一颗小石头正中脑门,自己恼得直起身子,暗香立刻尖叫着逃跑,刚欲追上去,却发现师傅寒着一张脸看着自己。
仿佛看到自己第一次在江湖大会上露脸,一掌震断了采花恶贼江青秋全身的经脉,从此自己的名字便迅速的传遍整个江湖。
仿佛看到自己第一次比剑胜过师傅,虽然面无表情的接受了师傅的赞许,却在师傅离去后,高兴得把若雪剑丢向空中,放肆地大叫了几声,吓到了碰巧经过的小丫环,自己还装出事不关己的模样。
仿佛看到自己走上了继任的玉莲教高台,平静的俯视着台下黑压压的教众,看着他们跪倒在地,向自己深深的拜服。
仿佛看到自己在五燕山上力挫九大派高手,将他们的独门兵器豪爽地一把丢下万丈深渊,不屑的冲他们冷笑,那时的自己已经不再只是袁浩的弟子,而是如雷贯耳的玉莲教教主凌霜。
仿佛看到自己冷漠的将朝廷的招安圣旨丢在地上,朝廷使节又惊又怒,自己却平静地踩过圣旨,回到露台练剑。
一生有多长?原来一生只是临近死亡时闪现的几个片断,仅仅几个,便是一生……
忽然脑中迅速闪过的画面停顿了下来,一个男子痞痞地笑着、坏坏地笑着、无奈地笑着、温柔地笑着,每一个笑容都是那般缓慢细致,每一处微小的细节都是如此清晰。
仿佛他又凑到了自己的耳畔,故意以暧昧的口吻煽情地说着令人脸红心跳的肉麻情话,暖暖的鼻息扑在耳际,撩动着全身的感官都为之颤动。
如果一生是值得回忆的几个片断,那么,当那些片断停留在某个人身上时,又意味着什么?
“我想要的,只是与自己所爱的人住在一间茅草屋,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养花种田,自给自足,与世无争,仅此而已。”
“朝廷视你为眼中钉,江湖各派对你虎视眈眈,玉莲教内难保不会有人居心叵测,你自己一个人要面对这么多在明在暗的敌人,我真的好担心,万一你一失手……”
“你为何从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你潇洒快意之时,我却担惊受怕,生恐你有所闪失!你并非贪图虚名之人,为何偏要执著于这些虚名不肯松手?”
每响起一句仇焰曾经说过的话,凌霜的心便刺痛一下。
为何我没有与他再多相处一刻?为何我当日没有听他的话及时离开?明明今日的局面是我选择留下的结果,为何我却万分后悔?为何此刻,我好想摆脱一切,不再顾及玉莲教、不再顾及师、只想不顾一切的奔到仇焰身边?
凌霜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脑中的片断再度混乱起来,有小蓥伸出双手摸索着搂住自己的面画,有仇焰拖着他的伤腿一瘸一拐为自己忙进忙出的画面,又仿佛看到自己抱着小蓥,与仇焰坐在一叶轻舟顺江直下,没有目的地,没有计划,却悠然地享受着泛舟的安逸……
不!
神智顿时清醒了几分,凌霜睁开双眼,不甘而愤怒的火焰在眼眶中剧烈地燃烧起来!
我不想死!一点都不想死!我还想带着仇焰、小蓥游遍大江南北,我还想遍访名医治好小蓥的眼睛、仇焰的腿!我还想夜夜拥着仇焰一同寻找躲在云朵怀抱中的明月,我还想让仇焰教我种花、钓鱼、耕田、劈柴甚至生火做饭!我还有太多的东西没有尝试,我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做到,我还有太多的计划没有实施!
江湖?武功?名扬四海?威震天下?
不!我只要仇焰!我不能死!我会后悔!我绝不甘心!
梅花销魂这四个字令凌霜绝望,但必死无疑的绝望却令凌霜奇迹般站了起来!
浅紫如同见鬼一般目瞪口呆地看着口吐鲜血、步履飘浮的凌霜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向窗畔,他紧紧的扶住窗沿,用尽所有力气稳住了身体。
他眼中看到的天地已经一片血红,他虚弱的从血红的天地中找到了仇焰所在的方向。凌霜缓缓地闭上双眼,灼烧的痛楚使得他的呼吸急促而断续,他微微扬头,呼吸蓦然静止……
紧接着,凌霜倏睁双眼,一声嘶吼自喉间迸出!如同一记雷霆,震耳欲袭地震撼了大地!那仿佛会令大地为之断裂的悲凉怒吼,顿时响彻了整个玉莲教!
被内功激化的剧毒牵发了更多的鲜血涌向咽喉,却全被那声长啸截在喉间,就像啼血的杜鹃,即使吐血而亡也要叫出最后一声不甘而愤恨的悲鸣!
突然,长啸倏止,再难抑制的鲜血从口中喷出!血雨洒落了凌霜一身,俊秀的面容上布满血滴,仿佛时间也在那一刹那静止,凌霜安静得如同一尊雕像,没有呼吸的起浮,没有剧毒侵身的扭曲表情,只有一缕轻轻地微风,牵动了几缕发丝,幽幽飞舞……
我……还没有告诉仇焰……他已经得到了我……在很久以前……久到我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时候……我便已经喜欢上他……
仇焰……不要相信我那晚所说的话……我只是没来得及理清自己的感情……
可是……我醒悟的太晚了……
“教主——!”
熟悉的惊慌叫声,凌霜的睫毛微微一抖,仿佛最终等到而放弃一般,身子再难站立,软软地向后倾倒。暗香尖叫一声,一个飞扑上前,用身体垫到了凌霜身下,顾不得全身的疼痛便迅速搂住凌霜,双手颤抖的抚去凌霜脸上的血迹,哭叫了起来。
“教主!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会这样?!”
凌霜微微睁开眼睛,视线没有停留在暗香身上,而是没有一刻迟疑便投向了浅紫!
浅紫硬生生地颤抖了起来,因为那仿佛充血的眸子用她从未见过的不甘、愤恨恶狠狠地瞪着自己!已经不可能再有力气做出任何动作的凌霜,竟缓缓地举起一只手,准确无误的指向了浅紫,如同从冥府深处泄出的恐怖诅咒般,冷冰冰的从他口中溢出三个字:“杀、了、她!”
浅紫怔住了,要怎样不甘的情愫才会苦撑着早已就剧毒侵身的残破躯体一定要将下毒者致之死地?怎样惊人的愤恨才能令一个早应失去知觉的人苦苦坚持到有人前来亲自指认凶手?
凌霜的手在空气中僵硬了一瞬,紧接着便重重的垂下。
“教主!”
暗香的哀嚎响彻了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