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防万一,他又手书一封,系在眷养的白头鹰脚上,让它飞回童山报讯。此种鹰躯体较秃鹫为小,爪尖喙钩,头顶一块雪白羽毛,是他师父安西特意养来传信的。
此时天色已亮,白头鹰在赤木头顶飞了几圈,向西北方向而去。
赤木眺望了一会儿,想进流川怜处相商退敌之法,走到帐前,却见一队士兵正在帐内掘土,流川怜一人一椅,孤单单坐在帐中央。连宝儿亦在帐外站着,不敢进去。
赤木见士兵挖出土块后居然以炸药填入,不禁大骇,随手将两个正填药的士兵摔出,流川怜却尖声道:”赤木小将军,我的坐处之下便有炸药,你若再前进一步,我立刻点燃引线。”说着当真点燃火折,放近身下土中冒出的一段火线旁。
赤木忙退出帐外,道:”夫人不可冲动。”
流川怜命士兵快填药,但士兵们望着赤木刚宪,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流川怜急道:”丑时早已过了,神转眼即至,你们不要停手。小将军,烦你带一些人去外面挡着,这计策让那人发现了就不灵了。你们布置好后也给我站得远远的,谁也不许进来。”
赤木见她眉宇间神情决绝,知她心意已定,最后道:”夫人从此便不管流川小主公了吗?”
流川怜凄然一笑,道:”这孩子心肠甚硬,便没我在一旁也不碍事。只是以后还请小将军多多照顾,让他不可忘了为父报仇。”
赤木道:”这是自然。”知道再说无用,命士兵继续,他退出帐篷,待要布置人马守御,忽见远处一条青色人影朝这里奔来。青衣人脚下好快,赤木刚见青影,人已到了身前。
他又惊又喜。惊的是来人轻功之高,匪夷所思;喜的是她来的如此快法,流川怜布置未及,就不会再用此计轻生了。当下抢身上前拦住,道:”什么人?大胆闯入本营?”
来人轻轻一笑,在他面前站定,赤木见是个三十五岁左右的女子,肤色白腻,容貌温雅,虽不若流川怜秀美,但自有一股脱俗之气,让人见之忘倦,心神一爽。赤木小时侯跟着父亲在流川炎帐下效命,曾见过这人几次,虽隔了十多年,她因内功深厚,容颜并无多大改变,是以赤木一见便认出了,上前一抱拳,道:”神护法,十年不见,别来无恙否?”
神随云眼见一帐中士兵不断出来,手提铲子,满头大汗,猜测流川怜必在其内,见一个未曾蒙面的黑小子挡在面前,她哪把他放在眼里,只怕他们挖土与《纵横》一书有关,也不答话,一掌逼开赤木,就向那座帐篷奔去。
突觉身后劲风响动,袭向自己背心至阳与命门两穴,认穴精准,稳迅兼备,心下不由一惊,想怎的军营中尚有这等高手?她顺势往前一窜,先消来势,接着一招花横绣闼,从赤木双拳中穿过,以掌拟剑,横削他颈部动脉。赤木见她倏忽来去,心下也自骇异,此时躲闪已自不及,双拳自外向内钩打她双肘曲池穴,她若撤招,危可自解;若不撤招,曲池被打,双臂无力,纵被她拂中要害也不打紧。哪知神随云不退反进,改削为抓。赤木被她抓住单肩,她的双臂也落入赤木掌握之中,两人以硬碰硬较了较内力,各自退开几步。
赤木只觉内息紊乱,胸口烦闷欲吐,他怕神随云乘机进入流川怜帐中,身子甫离她掌握便行险从她头顶窜过,一边在空中运用师父所教之法调息内气。神随云被赤木内力一逼,初时不觉什么,哪知赤木内力奇特,就在敌人放松警惕之时突然发难,一连三波,一波强似一波,幸好神随云内力远甚于他,见机又快,才没受内伤,但心下惊疑更甚,见他自头顶掠过,一招月上妆楼抓他足踝,满拟一抓必中,哪知他明明已势尽力衰,却陡然间又拔高寸许,脚一收一蹬,一个筋斗,神完气足地落在她面前。
神随云笑道:”小伙子功夫不错么,敢问白发魔安西先生和阁下如何称呼?”她语言斯文,讲话柔声细气。
赤木听提到师父,不敢大意,躬身道:”不敢当,正是家师。”
神随云道:”难怪,你的凌霄功耍的不错,只是波心九道还差火候。”
凌霄功和波心九道是昔年白发魔震惊江湖的两大绝技,前者是轻功提纵术,后者却是内功心法,所谓波心九道,是在将内力逼入敌身后,波浪叠至,一波高过一波,接连九道,而且每一道内力或刚猛、或霸气、或阴毒,无论敌人武功是什么路子,都须着了道儿,端的是厉害无比。赤木适才的内力却只有三道功势,且都以雄浑之力为主,所以神随云说他还差火候。
赤木想这女魔头昔年位居朝阳教护法,果非一时侥幸,他和她交手不过数招,她已把他的武功家数及缺点摸得一清二楚,如此打下去有败无胜,但为了保护流川怜,说不得也只好一拼,当下朗声道:”在下入门不久,且俗事缠身,于师父的本事十成中也没学到一成,本来不敢贸然向前辈动手,但神护法乃是叛我主公的大敌,今日又来骚扰夫人,赤木虽不才,也要冒死挡一挡。”
神随云脸一沉,道:”流川炎对我不仁,我便也对他不义,这中间的种种是非又岂是你能明白的。我早非朝阳教护法,今日来一为取书,一为收债,我看在你是白发魔门下,饶你一命,快闪开。”
忽听帐中流川怜道:”赤木将军,你让她进来,我的命和《纵横》都在这里,有本事让她自己来拿。”
神随云听到她的声音后立刻火往上冲,脸上却笑得更甜,道:”好妹子,想试试你姊姊的本事么?”闪身要进。
赤木道:”夫人不可自暴自弃,我拼死也会保护夫人。”说着施展开师门绝学天地风云掌,挡住神的去路。
神初时还疑帐中有诈,此时见赤木一力维护,不怒反喜,嗲声道:”你干么这么拼命?难道是看上她了?哎哟,你还说我背叛流川炎,你给他戴绿帽子便不是背叛他了吗?”
她见赤木手下坚固,守得极紧,自己无论如何出招相诱他都不上当,自己又不愿当真打伤了他和那个以心狠手辣闻名江湖的白发魔为敌,是以言语相激,要他恼羞成怒之下露出破绽,同时又想引流川怜出来。
赤木果然大怒,气道:”亏你还是前辈,说这种话不——不羞么?”他气愤下拳势散乱,神接连几招杀手将他逼得手忙脚乱,一边咯咯笑道:”偏你们做得,我就说不得么?”
赤木怒道:”闭嘴。”
流川怜的声音冷冷地传出来:”小将军和她生什么气?这女人水性扬花,什么不要脸的话说不出?炎哥早知他本性,所以当初才不要她。”
神随云被她揭起这个旧疤,登时涌起一股杀意:”你道他很喜欢你么,若你不是陵南的公主,他会娶你才怪。”
流川怜道:”反正被他始乱终弃的人可不是我。”
神随云原是海南贵族之女,从小聘给太子的,但她生性刁钻,与父亲一言不和便离家出走。她曾听人说炎王武功了得,自负幼时曾得高人传授武艺,在海南少逢敌手,便前往湘北,于暗夜挑战流川炎,想胜过他后回去夸嘴羞羞父亲。哪知流川炎技高一筹,反将她擒住。她见流川炎相貌英俊,芳心可可,居然恋上了他,更抛弃海南,留下当了他的护法。她原想凭自己的美貌与武功,流川炎哪会不娶她?哪知流川炎为了一统天下,竟去娶了陵南公主,弃她如履,这口气让她如何能忍?便在他兵攻海南时,将军情秘泄给海南王,致使他兵败如山倒。此后她嫁给海南太子,享尽荣华富贵,却始终无法忘记流川炎。她此来夺书倒也并非为了书中的绝世武功,实是想练成后,借着自身体念流川炎之故。被流川怜几次三番羞辱后,她再也忍不住,施展开绝招劈樱剑,对赤木连下杀手。
赤木的天地风云掌故也是武林一绝,讲求示之以虚,诱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的十六字心诀,但毕竟赤木功力有限,在神随云凌厉绝伦的手剑风下,左支右绌,颇为狼狈。
斗到激处,赤木使招千手观音,以攻为守,神随云以漫天花溅血架开,这是她苦练十余年的绝招,有守有攻,手不再作剑形,勾、挑、点、打,诸般齐上。赤木本已熟悉了她手剑路子,哪知她突然变招,登时应付不暇,还是被她在身上打了两拳,脸上戳了一下,青影晃处,直奔流川怜帐篷。
赤木急令士兵阻挡,却被她随拎随扔,眼见她就要冲入帐中,忽听身后一人叫道:”贼贱人,我儿子在何处?”
赤木只觉身旁一阵风掠过,一人已和神随云斗在一处。
这人浓眉大眼,身子粗壮,正是樱木俊人。他久等儿子不归,想起流川炎当年的毒辣,不禁为自己的儿子担心。
原来他也是流川炎旧部,隶属赤木铁树部下,曾跟随他们打入海南的。流川炎在打下海南入口处重镇骈城后,命赤木铁树带兵把守,他率军继续进攻。哪知海南外援不知从何处登陆,攻了他们个措手不及,当时城内弹尽粮绝,救兵一时来不及到达,军心浮动,便有人要开城投敌。赤木铁树为了安抚军心,杀了自己爱妾做成肉食鼓励大家,部下受他感染,也尽数杀了自己带的女人小孩填肚子。樱木俊人自来与妻子融洽,两人结婚后就不曾分开过,这时她刚生孩子没多久,身子虚弱,他自是绝不肯杀了她来吃的。他对赤木铁树千般恳求,哪知他命手下绑了他,仍是杀了他妻子吃了。幸好流川炎及时派人来救,他刚出生没多久的儿子花道才得以逃脱一命。但他自围城解后,便带着樱木花道和自己一族的人奔回湘北,从此过着狩猎生活。后来流川炎兵败,自也没人再追究他临阵脱逃之罪。
往事历历在目,他怕儿子吃亏,也不叫醒族人,单身一人星夜赶往这边。当时花道与流川一骑,飞云脚力甚快,在他眼前一晃而过,他没来得及出声相唤,他们已去得远了。
他正想追,却遇到神随云脚不沾地般从后赶来,似在追赶前面那骑。他自妻子死后,受刺激过重,常常神智糊涂,这时他也不管情势,冲上去拦住神随云道:”你干么追我儿子?”
神随云急于追流川,哪去理他,一掌推开了他。樱木俊人胁下受掌,痛入骨髓,更认定这女人必是对他儿子不怀好意,这才做贼心虚,见了自己面便要杀自己,冲上去一阵乱打。他武功虽不甚高,挨打的本事却高。神随云费了些功夫才将他打昏。
因这么一耽搁,神随云到达赤木营时,流川固是早已离去,流川怜也能抽出时间布置下炸药。
樱木俊人醒转后不见了神随云,猜她是到了赤木营,也随后跟来。他轻功远逊神随云,是以这时方到。
神随云见到是他,暗暗一皱眉,想好没来由地惹上了这个浑人。忽的灵机一动,轻声道:”你净缠着我干么?你儿子被人抓了,就关在这帐篷里。”
樱木俊人一震,道:”当真?”话未说完,人已一溜烟般抢先蹿了进去。神随云刚想跟进,见赤木远远地站着不动,神色哀伤,颇觉奇怪。
樱木俊人掀开帐帘,只见中央一个俏生生的女子正晃火折恶狠狠地瞪着自己,见了他却一楞。
他只道儿子已被她抓住,上前一把握住她手,道:”我儿子呢?”
流川怜哪经得起他这么一握,手一松,火折落在地上,正好点燃了地上的炸药引线。
神随云鼻中闻到一股硫磺味道已知不好,她武功高极,在炸药爆炸的一瞬间挥双袖护住头脸,蒙古包内以柳枝编排固定,她双脚在柳枝上一蹬,气冲顶门,横着身子冲出。
几个士兵被她撞倒,立刻吐血身亡。但她本人也被炸药余威带到,觉得浑身刺痛,她急于检查自身伤势,又怕流川怜还安排下什么诡计,回身就走。赤木跑来拦截,她硬接他一掌,趁势飞出,落在一匹马上,策马落荒而逃。
赤木呆呆地望着炸得粉碎的流川怜帐篷,虎目中也不禁落下眼泪。
一旁的宝儿却道:”小将军别难过了,夫人自炎王死后就一直失魂落魄的,现在她仇虽未报成,但终于又可以和他在一起了,她一定——一定开心得很。”说完自己也忍不住,掩面大哭起来。
流川等三人在赤木刚宪特选的几名精锐部下的护送下,一路向西北童山进发。四匹马脚力均速,不到半日便将赤木营远远抛开。
流川自上车后就一直倚着车壁睡觉,樱木坐在他身边,与对面的晴子谈得极为投机。其实基本上是樱木一个人在说,讲述自己和流川的相遇经过,当然将自己大大夸奖了一番,把流川说成了使奸弄诈的小人,反正他学会了克制他的武功,也不怕他发难。他还巴不得他先对自己动手,好寻个因头臭打他一番,在那个清秀可爱的女孩子面前表现一下,但流川只是闷头大睡,倒也让他无法可想。
赤木晴子听他胡说八道也不在意,她温柔乖巧,随口恭维他几句,便令樱木欣喜若狂,愈加口沫横飞,讲起自己以前随父狩猎时的种种糗事。
他先讲得起劲没注意到,但渐渐发觉晴子的目光时不时地去瞥一下身旁的流川,一触即收,仿佛很不好意思似的。他虽然性格暴躁,却非蠢人,隐隐觉得面前这个女孩对那只”狐狸”实是大有好感,便忿忿不平起来,有心要流川出几个丑,便伸手去推他。
晴子一直在赤木营中,虽然平时甚少与流川接触,多半只有远远看着的份儿,但于他的一些习性却知道的甚为清楚,知他睡觉时最不喜人打扰,正要阻拦樱木,为时已晚,砰的一响,樱木鼻部中拳,身子飞了起来,在对面车壁上一撞,落到车椅上。
晴子又惊又怕,流川揉揉眼睛,兀自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樱木觉得鼻子剧痛,伸手一摸,满手是血,登时大怒,向流川扑过去。流川尚未睡醒,车中地方又小,被他压在身下,昏昏沉沉中觉得一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上下摇晃,呼吸困难起来。
晴子正要去拉樱木,车子忽然一停,流川与樱木便落在椅下,流川反在樱木之上。
樱木大吵大嚷:”快让开,你压死我了!”
流川一拍他肩,怒道:”别吵。”
这时前面驾马的一人向车中伸了伸脑袋,道:”乞禀小主公,前面好像有大批兵马打杀的声音,我们是冲过去还是折返走?”
流川侧耳倾听,果然前方传来隐隐的兵马相交之声。他是个小小孩童,平日一直跟在母亲身边,这次是第一次远行,虽然聪明,却疏少江湖经验,依他的性子,自是想一路冲过去,免得再绕道耽误行程,但知这一决定牵涉到好几人的性命,不敢擅作主张,又见询问之人目光镇定,显是已有计较,便道:”你们看着办吧。”
那人一犹豫,道:”看情形多半是赤木将军带着我们的人在和名鹏打,大军混战中难保不出事,属下不敢以小主公的性命冒险,然则退回去绕道又太麻烦。前面不远是大牯子岭,我看今晚先在那儿宿一宿,明日天一亮捡小道走好么?”
流川点头答应。车子当下斜行数里,不多久就到了大牯子岭。
大牯子岭说是岭其实不过一个小山坡,错落有几间竹棚站在黄沙之中。此处地势荒凉,又经常遭受各部族兵患,竹棚中早已无人居住,竹棚之间的几口井中也仅有尺许积水,且黄如泥浆。
随流川而来的四名护卫抢先进入一个最大的竹棚,将桌椅抹干净了,请流川他们进去。然米饭面食,一应俱无。众人只好将自己带着的干粮拿出来吃了。四名护卫都是当地居民,知再过去不远就是一望无际的沙漠,因此只让三个小孩饮带来的清水,自己去喝井里的泥水。
流川受惯别人服侍也不在意,樱木却看不下去了,站起身道:”喂,你们别喝那水,脏,我这里有水给你们喝吧。”
一个头戴红帽之人笑着摇头道:”哪有大人占小孩的先。”
樱木气道:”大人又怎么样,好了不起么?我可是天才,不怕渴的。”
那人仍是摇头,樱木见他们执意不肯,也就罢了。
过了会儿,那些人将屋子角落中一堆干草拉出来抖干净了灰,铺在地上,服侍流川就寝。樱木见流川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样子,不屑地哼了一声。流川不知在想什么心事,也没理他。
几人睡到半夜,突然被一阵火光照醒。流川迷糊中只觉满耳都是厮杀喊打、哭爹叫娘的声音,加之兵仞撞击声、畜生的悲嚎声,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那四个护卫也已醒了,一人道:”不好,多半是名鹏军败了后想从这里逃走。”
流川忙道:”保护水和食物。”
护卫一听甚是,急忙去后面车上取水和食物,然而退兵来势如潮,一名护卫刚来得及将两袋水扔给屋内的樱木,身侧的人流已将他连人带车卷出很远。退兵见了几匹骏马,立即便砍绳夺马。那四个护卫虽说武功高强,却又怎么敌得过这千军万马?马一被夺,车子便瘫了下来,后面的马匹从上跨过,将其踩得稀烂。
护卫们只得重回小屋中保护流川等三人,有几个士兵冲进来,俱被他们打出屋去。
几人本想退兵来得快退得也该快,哪知名鹏士兵竟不退走,似打算以这几个小山坡作阵地再打死几个敌兵,追回点战利品。
四护卫见敌人虽不再进攻这所小屋,但四下里密密麻麻地排列的到处都是,不竟暗暗叫苦。流川脸上倒是淡淡的,一如往常。樱木从没见过打仗,初时见了大喊大杀的场面已觉刺激,此时名鹏军队草率布置后伏在各处,不发一声,这份寂静中的危险更是让他兴奋得手舞足蹈,恨不得也身为其中一员,上场厮杀。晴子本来甚为害怕,但见他二人如此,心中也镇静下来,偷偷去抓了流川的衣襟一角,流川本能地一挣,没挣脱,便任由她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