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凯记得自己最恨别人把他当小孩子看待了。除了顶头上司毕大人以及那个比自己还年幼、根本没资格说他稚嫩的小皇帝之外,能够公然笑他少年心性而不被他高超的武功教训的,也只有同为御史的其它几人以及有凤酷吏罩着、他惹不起的笑大青天了!可是眼下,他的头被游尚铭当作垂髫小儿般揉来揉去,他非但没有—如既往的觉得烦躁,反而由衷地升起了一抹暖意,流转在绷紧已久的心神间。
「喂,你真的那么讨厌男人碰你啊?小凯?」错把季凯那脸天塌下来的神情当作是手脚被拴甩不开自己的悲愤所致,游尚铭自讨没趣地收回了抚摸少年脑袋的手,起身示好的主动坐到了离对方一步之遥的草堆中,并不介意季凯丝毫不搭理自己的缄默。
季凯想起来了,游尚铭从自己毅然决然地宣布要入宣敬营开始,就一直在用这种眼神凝视着自己!不论是笑咪眯地大叫「小凯亲亲~」的时候,还是在后山把烤得最嫩的鱼肉让给自己的时候,对方都是这副毫无轻蔑或托大,只是以—个年长者的纵容立场,宽宏中带了点无奈的望着年少轻狂的小辈的目光看着自己,此刻,对方没有改变什么,但被那双眼睛锁定的自己,却浑身燥热得下知该如何自处了!
「小凯,你究竟在别扭什么啊?」叹笑着摇了摇头,已经规规矩矩的游尚铭仍旧承受着季凯拒人千里的压迫力,敏锐地觉察到这股抗拒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为了不得罪这个地牢中唯一的盟友,他连忙投降地摆手,诚恳地堆起笑容:「好了好了,我保证不会趁人之危,在你手脚不方便的时候欺负你行了吧?反正离开宣敬营了,我也不需要追着你给人看啦,你就相信我吧!」
「……你真的是为了接近我才装成喜欢男人的样子吗?」不置可否地瞥了游尚铭一眼,季凯焦躁地晃动了一下锁着双腕的铁链。这明明是前一个月来自己最希望听到的答案的,为什么现在游尚铭承认起来,他反倒觉得有种被欺骗了感情的郁闷呢?
哼哼……只用了一句话就轻描淡写地把一切说成是装的,那自己由于被男人追而烦恼了那么久又算什么?!说不清也理不明,积压在心头的情绪太复杂,季凯唯一能明白的就是——自己现在很不爽,对于游尚铭的矢口否认,他非常的不爽!
「唉唉……要我怎么说你才相信呐,小凯。我真的不是喜欢男人的那种人啦,虽然兵营里这种事确实司空见惯,不过我对天发誓,我一直以来从没对男人产生过某种冲动!你就放心吧!」微笑着令人信服的点了点头,游尚铭的解释因地牢门口有人进入而中断。然而,就在他蹭到栅栏边昂首招呼来收碗筷的拜月族人时,听到他肯定的答案后始终沉默不语的季凯却突然用力的伸腿,在一阵铁链拉扯的响动声中,他冷哼了一声,憋足力气,泄愤似地狠狠将游尚铭苏醒前就递入牢中、所盛的饭菜早已放凉的粗瓷大碗一脚踹翻在了草堆上。
「混、混帐!臭小子,你也不要太嚣张了!可恶——」
「小凯!你疯了?!」瞠目结舌地看着洒了满草堆的菜汁饭粒,游尚铭一贯镇定的神色略有改变,但他还是在面向气急败坏的拜月族人时挤出了讨好的谄笑:「各位大哥,不好意思啊,我这个小兄弟手脚被绑,吃饭不太方便,我又光顾着自己没来得及帮忙,他年轻气盛使起了小性子,可惜了这些好好的粮食。大人不计小人过,请各位看在游某的面子上多多包涵,多多包涵!」言罢,他连忙身体力行地端起幸免于难的另一碗饭菜,殷勤地蹲到季凯的面前,夹了满筷子冰凉的菜饭,眼疾手快地塞进了瞪着虎目还想挑衅的少年微张的口中。
「姓游的!你——呜……」味同嚼蜡的抿着嘴里的饭菜,季凯在接收到对方责备的瞪视时气结地别开头去。身为白虎令使,他也不是不明白在人家的屋檐下就该低头的道理,只是挨着近在咫尺的游尚铭,敏感地捕捉着对方吹到自己面颊上的吐息,眼睁睁地望着他用骗过自己的「诚挚」笑容再去欺骗另—拨人……没得商量的,季凯就是想倔强起来,赌这一口意气之争!否则,自己一定会在被放出地牢前就活活气疯的——
幸运的是,拜月族人在看到季凯时的想法和他看到游尚铭时相差无几……无视拚命打圆场的青年将军,率先进入地牢的几个拜月族人用他们特殊的方言迅速地交流了几句后,阴沉着脸走过来,隔着栅栏对无法遁身的季凯露出险恶的冷笑:「哼!臭小子,你功夫不错嘛,杀伤了我们不少弟兄!既然你选择在黄泉路上作只饿死鬼,我就成全你,让你空着肚子上路!」抽出腰间雪亮的弯刀,慑于季凯高超的武功,发狠的那个族人没敢打开牢门,而是就近隔着木栏一寸寸地将刀尖对着季凯的咽喉推了进来!
「喂?喂!等一等!你们的长老不是严令禁止你们伤害我们的吗?!」情势急转直下,由不得游尚铭再继续多想。眼看刀尖已经递到了少年的喉结附近,游尚铭暗叹苦命的翻了个白眼,无力的手稳稳地攥住了平滑的刀背,硬是将刀身卡在了半空中进退不得。
「哼哼,没错,长老是说过,咱们拜月族欠了玄敬将军的大恩,对他的后人不得恩将仇报!但是,仔细一想,玄敬将军的儿子是你不是他!长老可没说过不能杀他为兄弟们报仇!」来者不善,几个拜月族的年轻人本就是藉着收碗之机到地牢里寻二人晦气的,此番又经季凯一激,居然狡猾地想到了早就该想到的借口,目光闪烁中,底气渐渐足了起来。
「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们居然还要仔细地想才能想得出来?呵……」冷冰冰地嘲讽道,季凯昂头不卑不亢地瞪过去,故意不去看游尚铭要求自己息事宁人的暗示,仗着白虎令牌不在身,豁得轻松地顿生出少年侠气:「不过你也不算太笨,至少还明白放了我你们加起来都不会是我的对手!呵呵,你不是要杀吗?那就动手啊!只是可惜~你的弟兄们虽然死在我季凯手上,但也算堂堂正正比斗而死。若是他们在天有灵,知道你是用这么卑鄙的手段杀了我祭奠他们的话,说不定反而要觉得蒙羞呢!哈哈~」
「季凯——」紧张得手背青筋兀起,却听到他还在火上浇油,淤尚铭终于忍不住在众人面前斥责出声。话音刚落,他就被两方人马各给了一记嫌恶的白眼……
「呃,各位拜月族的大哥们,要是照你们所说,玄敬将军的恩情只能保得住我们二者其中之一的性命的话,那么我愿意把这条命让给我的这位小兄弟。你们若想替死去的族人报仇,就杀掉游某解恨便是了。一命抵一命,如何?」神态自若地挑了挑眉,游尚铭推开刀身,挺直腰背,慢悠悠地挡在了手脚被缚的季凯面前,望着牢外众人的笑容堪称和蔼可亲,童叟无欺。只是被他护住的季凯一张小脸青了又白,白了又黑,精彩的动容色变没人发现,唯有伴随着磨牙的怒吼声清晰地在游尚铭背后炸开:「姓游的——你走开!谁要你舍命相救啊!你当性命也是说着玩的吗?脑袋砍下来可不是说一句『闹着玩』就能再长回去的!走开!我季凯还用不着你来救!」
非亲非故地有个人站出来要替你死……说不感动那是骗人的。不过千里迢迢赶到宣敬城查案的白虎令使被本该由自己保护的人证挡在了前面……与其说季凯在第一瞬间涌入脑海的热浪是感激,不如说是一种赔了夫人又折兵的羞愤!让白己保护的人因为保护自己而死?就算他之后有命出这拜月门族的地牢,也没脸再在上司同僚们面前活下去了——
「别听这家伙废话!冤有头债有主,杀你们族人是我动的手,你们要杀要剐就找我来!」
「小凯……听你这么说我是很高兴啦,但能不能麻烦你这次就别跟我争了?!」有苦难言地转身捂住季凯的嘴,游尚铭逼近他憋得通红的睑,高深莫测地正想安慰一句什么,却被不领情的少年一口银牙咬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游尚铭!我季凯不能让你死!」更不想被你这种「始乱终弃」的家伙救……
「小凯!你……唉唉!总之,各位拜月族的大哥,麻烦你们请长老来一下,我亲自向他说明自己心甘情愿一命换一命,绝不为难各位。」甩着牙印未消的手掌,莫名其妙地白了季凯一眼,游尚铭琢磨不透为什么对方始终要用一副恨不得杀自己而后快的神情毅然决然地护住自己?然而最终也找不到时机阐明自己另有妙计的他,只得硬着头皮与顽固不化的少年奋斗到底了。
「不必叫什么长老了!姓游的你给我让开!喂!你们,是男人就痛快点,动手吧!」
「小凯!论年龄我长你幼,论官位——呃,我是副将,你现在只是个小兵,自然是我大你小。所以……焉有让你死在我前面的道理?」
「呸!跟这群蛮族没道理可讲!他们要杀我就让他们杀,横竖我作鬼了也不会找你来喊冤枉!游尚铭,你再不让开,我就、我就……」
「算了吧,小凯,你四肢都拴着还能怎么着?呵呵,拜月族的各位大哥,你们今天若是一定要砍那就砍我,但是砍我之前能不能先把长老叫来容我交代点后事?」
「游尚铭,男儿慷慨赴死你还要婆婆妈妈的交代什么?!没胆量就别逞强,走开!」
「我不是这个意思,小凯,人死不能复生,我当然有些话要提前……」
「够了——你们俩都给我闭嘴!」片刻之后,被他们你争我夺吵到头大的拜月族青年终于第一个选择投降了。抖了抖手里的弯刀,挑了自己最看不服眼的少年下手,懒得理会游尚铭的惊呼,拜月族青年横下了心来,手起刀落:「啊啊啊——不管了!总之,老子想杀谁就杀谁,反正我答应了长老不杀玄敬将军的儿了就是了!哼——」
「等、等等……」心知不妙,游尚铭及时迎身拦在了刀尖前,但真正能在千钧一发之际阻止杀红了眼的拜月族人的,却是牢门外传来的一声戏谑的陌生嘲弄:「阿龙,住手。呵呵,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宣敬营里谁不知道那个少年是游将军的心肝宝贝?你要是杀了他,玄敬将军的儿子只怕是真要活不下去了!哈哈~—」
「少主!」虎口一震,青年的刀风扫落下游尚铭的一缕额发,险险擦着他的脸颊划出了一道血痕,随即收势入鞘。「哼!」冷哼着,恶毒地瞪了若有所思的两名阶下囚一眼,被唤作「阿龙」的拜月族青年不甘心地向来者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少主明见!这个小子确实可恶,伤了我们那么多兄弟,不杀他如何向死去的族人交代?反正,我们几个咽不下这口气来。」
「是啊!少主。」收到朋友的催促,另外几个青年也纷纷附和:「管他是什么人呢,只要不是玄敬将军的儿子就没必要放过他!」
「笨!我不是告诉你们了吗?这小子可是玄敬将军宝贝独子的命根子,你们杀了他和杀了玄敬将军的儿子有什么两样?」暧昧不清地笑着步下台阶,昏暗的身影走入烛光中后季凯和游尚铭才得以看清楚:来者不仅穿了一身过于宽松的惨白长袍,还在脸上戴了一张足以遮挡大部分五官的面具。见状,季凯不再觉得对方刻意提高的嗓音像公鸭般剌耳了,反而在紧抿的唇间漾开了一丝了然的冷笑。只不过,他的冷静刚维持了眨眼工夫,就往来者下一句讽刺声里破了功:「哼哼,游将军,不知在下说得可对不对啊?听说为了追他,你还在营里煞费了一番苦心,甚至不惜冒天下之大不讳,公然向余将军表示要认真负责地把他当女人一样的留在身边?难怪啊,这样伶俐讨喜的小家伙,又婉转承欢了一个多月,『一夜夫妻百日恩』,你当然是舍不得让他死了。呵呵……」
「没错……」
「放屁——」
不约而同地出声打断拜月族少主的讥讽,然而,截然不同的答案让吼过之后的两人彼此埋怨地互瞪了一眼,紧接着,在僵化的气氛变坏前,游尚铭连忙点头陪笑地转栘:生怕得罪了拜月族地位最尊的对方:「少族长见谅,年轻人脸皮薄,被您当众一说,小凯他这是恼羞成怒了啦,呵呵。总之,没错啦,我们当然是情投意合,两情相悦的!正所谓:人生在世,缘分可遇不可求。我游某有幸在征兵之时邂逅了心仪的他,彼此之间又已经干柴烈火,双宿双飞了……眼下患难,我岂能弃所爱而独自苟活?唉,生求同寝,死求同穴,还请少族长成全呐!」顿了顿,他仿佛是怕自己身后猛翻白眼的季凯气不昏似的,再度追加了—句:「咳!你说对不对啊?小凯。」
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如此反复了几次后,季凯听到自己的牙缝中逸出了干涩到刺耳程度的答案:「……没错,游将军所言甚是。」识时务者为俊杰,适才他虽然一时气昏了头涌上过匹夫之勇,但稍微冷静一点也不是不明白顺着游尚铭的话应付才是最明智的办法。只是内心深处,他实在不想乖乖地被游尚铭口无遮拦的胡扯牵着鼻子走……
「既然如此,我们拜月族比并非不通情理。」似乎很满意两个人的回答,拜月族的少主略显急切地阻拦了还想抗议的族人们,匆匆下了定论:「念在你们不避讳世俗伦常大胆相许的这份勇气上,我便饶你们两个不死。只不过你们杀伤我族弟兄的活罪却是难逃,待我与几位长老忙完了手中之事,自会给族人们一个交代。」藏在面具后的双眸别有用心的闪了闪,来者的唇边勾起一丝看好戏般的讽笑:「呵呵,游将军,我们拜月族被你们汉人唤作蛮野之民,对于情爱之事自然看得开明许多。是男是女并不重要,只要是真心实意的喜欢就无妨。因此……你们现在身陷囹圄虽说失去了自由,但恰好可以光明正大的共处一室朝夕相伴,总好过在汉营里遮遮掩掩的谈情说爱那么麻烦。」
眨了眨眼,来者丢下一句足以令季凯气血逆流的怂恿,转身带着牢内愤愤不平的族人们步出了地牢,把牢间让给了大眼瞪小眼的这对「苦命鸳鸳」:「咳咳,游将军,机会难得,时不我待。可别怪在下没提醒过你们呐!哈哈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