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刀离手三尺落地,在烈日下闪著妖艳的红光。
赵飞英连忙蹲下了身,稍稍擦拭了冷雁智脸上的脏污。
在一层砂土的掩盖之下,露出了苍白的唇以及泛著病态嫣红的双颊,气息微弱而滚烫。
“雁智,你醒醒……”赵飞英唤著,轻轻摇著冷雁智的身子。伤口在地上磨著,原本双目紧闭的冷雁智,因为剧痛而呻吟了出声。
“雁智?你怎么了?”不敢再摇,赵飞英只有在一旁问著。
“十三师兄?怎么会是他呢?他应该是待在庄里的吧?”程蝶衣也好奇地探下了头瞧。
“真的!可是,十三师兄为什么要……”程蝶衣睁大了眼。
赵飞英没有作声。
“飞英哥哥?”
赵飞英静静看著冷雁智,发现他的左肩正在渗著脓血。
是他吗……
“飞英哥哥……你……生气了吗?我想,十三师兄不是故意的……也许是把你看成是谁了吧……”一旁的程蝶衣讷讷地看著两人。
“不。”赵飞英只是轻叹。看了程蝶衣一眼。
“蝶衣,你帮师兄把刀带著,我们过几天再出发。”
赵飞英把冷雁智从地上抱起,冷雁智正发著高热,不住地喘著。
虽然赵飞英已经十分注意,但是仍不免牵动到了伤口,冷雁智轻声呻吟。
“痛吧……叫你下次还敢不敢……”赵飞英轻声责备著,带著微微的心疼。
朦朦胧胧中,人来来去去的声音,以及敷在肩上冰冰凉凉的膏药,是冷雁智几天来,断续的记忆。
“把嘴张开。喝药了,雁智。”赵飞英唤著的声音。
师兄……冷雁智微微睁开了眼。
赵飞英近在眼前,温柔的表情,让冷雁智鼻头一酸,眼眶里就涌著泪了。
“把药喝了再睡。”赵飞英吹凉了、递过了一匙药,然而冷雁智眼睛缓缓阖上,又昏沉沉地睡去。
唉……赵飞英只能轻叹。
“飞英哥哥?”程蝶衣敲著房门。
赵飞英开了一线门。
门外的程蝶衣正向里头探头探脑的。“飞英哥哥,十三师兄怎么样了?”程蝶衣想推门进去,却被赵飞英挡了下来。
“蝶衣,不要进去。雁智衣衫不整,一个姑娘家不可以乱瞧的。”赵飞英有点严肃地说著。
“我帮你照顾十三师兄好不好?”程蝶衣仰起头问。
赵飞英回过头,看著床上的冷雁智。
创伤几乎及骨,请来的大夫割去腐肉,造成了足足有碗大的伤口。大夫千交代、万交代,不可以用衣物盖著,要让它透著气……否则,会继续溃烂,到时,就难救了。
所以,现在冷雁智是侧卧在床上的,露出大片赤裸的左肩。
“我来就好,蝶衣,没关系的。”赵飞英轻轻说著。
“可是……飞英哥哥,你眼眶都黑了……”程蝶衣俏嘴一闭,眼看就要哭了。
别别别……赵飞英连忙哄著。
“我不累的,真的。”
其实,怎么可能不累。
冷雁智时睡时醒,必须趁著他醒的时候灌药。所以,赵飞英每一个时辰都得煎药一次,虽说大部分都得倒到阴沟里去的。再说,敷上的药每三个时辰就得换一次,药料还得现磨。
几天下来,赵飞英连睡都睡不稳,又怎么可能不累。
冷雁智喝完了药,赵飞英扶他躺回床。
近距离看著,赵飞英眼旁有淡淡的黑影。
“师兄……”
“什么事?”赵飞英低声问著,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
“没事……”冷雁智闭上了眼。
六个月不能扯动到左肩的伤口,大夫警告著。尽管如此,冷雁智的伤和病已经没有大碍。
赵飞英坐在床缘看著冷雁智,带著淡淡的哀伤。
看见赵飞英此时的表情,冷雁智咬著唇,低下了头。
“这伤,再拖个一天,你的左臂就算废了,你知不知道?”赵飞英轻轻说著。
冷雁智低著头,不发一语。
看了冷雁智的后脑勺一会儿。
“我很抱歉伤了你。”赵飞英轻轻一叹。“无论是蝶衣的事,还是肩伤的事。”
冷雁智心里一紧。
“只是,我想不到,你已经到了这么恨我的地步。”
冷雁智抬起了头看著赵飞英,狠狠咬著唇。
微微渗出血。
“别咬了。”赵飞英抚著冷雁智唇上的伤。
冷雁智只是静静看著赵飞英。
“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好过一些,告诉我好吗?”赵飞英轻轻问著。
冷雁智看著赵飞英,缓缓的,泪水沿著脸颊流了下来。
许多日,冷雁智不发一语,只是默默待在赵飞英房里,偶尔睡著,醒著时也发著呆。
赵飞英另外租了隔壁的一间房住下,让冷雁智安心休养。
待了许久,直到赴考的时间已然迫在眉睫,赵飞英与程蝶衣已经准备启程了。
“你身上有伤,能自己回山庄吗?要不要我替你请个师兄来接?”赵飞英柔声问著,虽然知道冷雁智不会回答。
冷雁智只是冷冷看著两人,然而,当目光停留在赵飞英脸上之时,似乎也痛苦了三分。
“雁智,我写信回山庄,请师兄来接你,好不好?”赵飞英依然维持著耐心。
冷雁智偏过了头去。
赵飞英尴尬地停了话,正在打量著要怎么开口……
“如果,我要你陪我回去呢?”不带任何希骥地,冷雁智随口说著。
“不行的,飞英哥哥要去应考,时间已经快要来不及了。”程蝶衣喊著。
“我是跟你说话吗?”冷雁智转回了头,冷冷瞪著程蝶衣。
“你!”程蝶衣俏脸变色。
听了冷雁智的要求,赵飞英似乎也是为难著,冷雁智瞧见了他的脸色,心也凉了。
“不勉强,反正我自己也回得去。”冷雁智挣扎地起了身,瞪了赵飞英两人一眼,蹒跚地走了出门。
才刚跨出门槛一脚,赵飞英已经扯住了他的衣袖。
“我送你。”
冷雁智回过了头,赵飞英正微笑著。
“把车赶快一点,才来得及啊。”程蝶衣眼见日子将近,只是满心的焦急。
“我身上有伤,赶路太快,会加重我的伤势。”冷雁智冷淡的口气没变。
“你……怎么这么不可理喻!”程蝶衣喊著。
“程蝶衣,这是你对师兄的态度吗?”
“你……就会拿师兄的身分来压我。”程蝶衣怒极。
“蝶衣,别闹。雁智是你师兄,你是该敬著他的。”赵飞英轻轻扯著程蝶衣的衣袖。
程蝶衣嘟起了嘴。
“蝶衣……”赵飞英温柔的声音,却不是对自己唤著的。冷雁智闭起了眼。
“好啦……”程蝶衣坐在赵飞英身旁,瞪著眼前的冷雁智。
“要是赶不及秋试,要再等三年耶……”趁著冷雁智假寐,程蝶衣低声跟赵飞英说了。被以为已经熟睡的冷雁智,并没有漏过任何一句。
“只是三年而已,不是吗?”赵飞英轻声说著,抚著程蝶衣的发梢。
“三年呢,师兄,到时蝶衣就二十了。”
听出了程蝶衣话里的话,赵飞英笑得更是深了。
“再三年,你只会出落得更加地美丽,到时我们再成亲,穿著一身的凤冠霞披,你一定把庄里的人都迷死了。”赵飞英柔声说著,听在冷雁智耳里,却是字字都钻进了心。
“讨厌了,师兄……”揽著赵飞英的手,程蝶衣清脆地笑著。
“不想送我就明说,背地里说我什么坏话。”冷雁智睁开了眼,冷冷说著。
“雁智,不是的……”赵飞英急忙想解释。
然而,程蝶衣拉了赵飞英一把。
“飞英哥哥,你别尽让著十三师兄,别忘了,他之前还拿著刀要杀你!谁知道他还想搞什么把戏!”
“程蝶衣!”冷雁智怒极大喝。
“怎样!我说错了?”程蝶衣瞪大了一双眼。
冷雁智一口气憋在心理,看了赵飞英一眼,赵飞英正为难地看著他们两个。
冷冷笑著。“别这样看我,我不会再碍你们的事了。”
下了马车,不顾赵飞英的呼唤,冷雁智一边走著,一边抹著泪。
停下了马车,赵飞英也推开了车门,快步走向冷雁智。
“雁智?”赵飞英在身后轻声唤著,带著一丝丝的不确定。
冷雁智停下了脚步。
猛然间,拔出了刀,转身就是一劈,亮晃晃的刀身与赵飞英的鼻尖只差了一寸。
“不要再让我见到你,走。上京去,永远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冷雁智冷冷说著。
赵飞英静静地看著他。
夜风在他们之间吹著,赵飞英心下恻然。自己似乎从未与雁智距离得如此遥远过,而这一次,也许真是一辈子的怨恨。
“你爱她吗?”突兀地,赵飞英缓声问著,低低柔柔的声音。
“你说呢?”冷雁智几乎咬断了一口白牙。
“我倒是认为,你只是……”赵飞英话声顿止。
思绪,静静地流动著,在这寂静的夜。
“我只是怎样?”冷雁智心中一跳,冰冷的语气里,多了三分的著急。
赵飞英又看著冷雁智,这次表情多了一些迷惘。
痴痴看著赵飞英,手中的刀也渐渐放下了。
“你想想……再想想……”冷雁智的语气突然变得十分温柔,他缓缓说著。
“你……”赵飞英疑惑的神情又再加深了一成。
似乎……有些什么事情是不对的……
看了赵飞英的神情,冷雁智走上了前,紧紧地抱住赵飞英,而赵飞英没有将他推开。
“我抱著你,你有什么感觉吗?”冷雁智的声音,有著几分的煽情。
赵飞英沉默著。
“很讨厌吗?”冷雁智眼睛闭了起来,他等著赵飞英的回答。
淡淡清洌的药香从他肩上传来,赵飞英轻触著他的肩伤。
“回车上吧,别吹著风,对伤势不好的。”
“回答我。”冷雁智缓缓说著。
“雁智……”
“嘘……没关系的,让我再抱一会儿……”感受著赵飞英的体温,两行热泪就缓缓流了下。天哪,他多想他……
好久、好久,赵飞英回抱了他,就只是轻轻搂著,冷雁智的心却跳得极快。
睁开了眼,冷雁智全身僵硬。
“那我问你,我抱著你,你有什么感觉?”在他耳边,赵飞英轻轻问著,冷雁智心魂俱醉。
“雁智?”赵飞英轻轻唤著,而冷雁智根本无法回答。
一会儿过后。
“所以……”赵飞英轻叹一声,放开了冷雁智,也挣脱了他的怀抱。
呆呆看著赵飞英,冷雁智仰著小脸。唇,微微张著、微微阖著,想说些什么,却又不敢说些什么。
“所以,既然你也回答不了,我也无法回答的,雁智。”赵飞英轻轻一笑。“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倒是挺喜欢的。”
回到了车上,赵飞英替冷雁智加了件外衣。
“没事了吧……”程蝶衣偷偷拉著赵飞英的衣角。
“没事了。”看著程蝶衣,赵飞英微微笑了。
“啊……”冷雁智连忙大喊著。
“怎么了?”赵飞英连忙回过了头。
“既然又出来了,就别急著回去嘛……师兄,带我上京逛逛?”冷雁智笑得很可爱呢。
赵飞英有点无法接受冷雁智心情突然的好转,多情而迷人的眼睛,只轻轻眨了眨。
“好嘛,师兄,别赶我回去啰。”冷雁智也朝赵飞英眨了眨眼。
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况且,只是定亲而已不是吗?
就算是已经成了亲,又怎么样?
冷雁智笑得开心,只留下一车的疑云重重。
程蝶衣在车上,一向是靠著赵飞英睡著的。
“虽然已经是定了亲,不是更该严守男女之防吗?”一日,冷雁智郑重说著。
“说的也是,蝶衣,你坐过去那儿,好不好?”赵飞英轻轻说著。
“什么?人家才不要!硬梆梆的,我睡不惯。”程蝶衣嘟著嘴。
“这给你。”冷雁智扔过了一个包袱,自己则大剌剌地坐在赵飞英身旁。
“靠著包袱睡就可以了。”冷雁智不耐地说著。
程蝶衣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了下来,一路上睁著大眼尽瞪著冷雁智。
冷雁智只当没看见,转过头去跟赵飞英闲聊著,否则就闭著眼睛装睡。
路上的几个大城,赵飞英会停下车,采买一些用品,顺便让众人在客栈好好休息几天。
程蝶衣喜欢热闹,常常要拉赵飞英东跑西跑的。
“你别吵师兄,他是要赴考的人,让师兄有时间念点书。”冷雁智实在看不过去,当面就教训起程蝶衣。
“可是,没人陪我。”
程蝶衣小嘴一噘,似乎又要哭了。
赵飞英连忙哄著。
“没关系,我陪蝶衣去,尽坐著念书也闷得紧,起来走走也好。”
冷雁智一咬牙。
“看来是我又多管闲事了。”
赵飞英为难地看著两人。
“不然,雁智陪蝶衣去,好不好?”赵飞英陪著笑,看著两人。
“不好。”两人互瞪,同时说著。
一路上磨磨蹭蹭,不过,总算还是及时到了京城。
打点好了一切,离考期还有七天,赵飞英三人在京外租了一间厢房读书。
说是读书……
“飞英哥哥,蝶衣闷,陪蝶衣去城里逛逛好不好?”三天两头,程蝶衣都拉著赵飞英的衣袖撒娇。
赵飞英微微笑了,放下了书。
正要答应之际,冷雁智已经捧了一盅补品进了来。
“别理她,都要考试了,还出去溜达,成何体统。”冷雁智斜眼看著程蝶衣。
程蝶衣自然知道好歹,扭著手,就坐了下来。
“那……我陪飞英哥哥读书……”程蝶衣睁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赵飞英。
“有你在旁边吵,师兄读得下才怪。”冷雁智睨了她一眼。
“来,师兄,先吃点补品。你读了这么多书,得也顾著身子。”冷雁智掀开了盅盖。
“今天是什么?”赵飞英也笑著。
“银杏炖猪脑。来,吃一口,一点都不腥的。”冷雁智一脸期待。
赵飞英看著冷雁智,轻轻笑了。
把书放了下,开始一口口尝著。
“好吃吧?”冷雁智笑著。
“好吃。”赵飞英也笑著。
事实上,赵飞英有这两个师弟师妹跟著,也是念不了什么书的,一会儿蝶衣哭,一会儿冷雁智喊著,赵飞英只担心吵著了隔壁厢房的人。
于是,有一日,当隔壁的书生来敲门的时候,赵飞英便连忙开了门。
门外站著一个温文秀雅的书生。书生淡淡笑著:
“兄台房里真是热闹。”
可不是?赵飞英无奈地转过头看著房里。程蝶衣本来兴冲冲地穿著新衣裳来给他看,雁智却在一旁嫌她俗。一语不合,正在大打出手,一个施掌法、一个演著小擒拿手。赵飞英一旁看著,总担心会动起了刀剑。
“吵著了兄台是吗?真是万分对不住。”赵飞英连忙躬腰著。
“其实,我是念书念得闷了,想来找兄台论论经典。”书生笑著。
“那好……不过……”赵飞英回头看了房里一眼。
“若是兄台不嫌弃,请到我房里。”书生拱手相邀。
“请。”赵飞英笑著。
书生名叫萧哲,也是赴考的学子之一。
相谈甚欢,直到天亮赵飞英才告辞。隔日午后,便邀著萧哲先行探勘试场。
程蝶衣和冷雁智自然是跟著赵飞英的,其中,程蝶衣还挂在赵飞英的手臂上,引来了不少行人的侧目以及冷雁智的白眼。
相形之下,萧哲就是孤身一人,显得分外冷清。然而,他脸上也总是挂著淡然的微笑。
“萧兄弟是独自上京的吗?”赵飞英不禁好奇地问著。通常,稍有财力的学子,都会带著随侍的仆从,一方面路上有个伴,一方面有人照料衣食起居,也可专心读书。
“是的。”萧哲轻笑。“萧某自小在僧院长大,没有钱财雇请仆佣。”
“耶?既然如此,你怎么没当和尚?”程蝶衣也好奇地问著。
“我大约是五年前才还俗的。”萧哲有点黯然地笑了。
“为什么?”程蝶衣追问著。
“因为……我觉得,与其为亡者助念一千次的往生咒,还不如救他免于杀身之祸……与其诵读一万次佛经祈求天下太平,还不如和身遁入尘世亲手扭转乾坤。”
萧哲微微笑著。
“说的冠冕堂皇,其实还是凡心未了吧。”程蝶衣毫不客气地说著。
“是啊……也许吧……”萧哲倒是没有介意,反而开怀地笑了起来。
一连三天的考试,考生都得待在闱场。
考完之后,当赵飞英悠悠闲闲地步出试场之时,冷雁智和程蝶衣早在一旁引领相望。
两个师弟师妹一奔向前,就是身前身后地瞧,似乎是要检视赵飞英有何缺损似的。
“别看了,我好好的。”赵飞英轻轻笑著。比起其他早已是面有菜色的学子,赵飞英显得是神采奕奕。也许因为是练武的身子,比起一般的读书人是强健了许多,不然,这三天的苦思竭虑下来,能安然步出试场已经是不错了。
“有个在我邻近房的考生,也许是因为太过疲累,听说在桌上写著写著就睡著了。结果,打翻了蜡烛,烧著了卷子。那时我正在睡梦之中,听到走水的声音,连忙起身查看。听说又波及了几间,好几个人带著卷子奔了出来,衣衫不整的。”
赵飞英在路上,与两人聊著这三天发生的事。
“结果呢?”程蝶衣问著。
“死了一个人,上吊死的,是卷子毁了的那个。”赵飞英淡淡说著。
“开门取卷的时候才发现的,吊了一天多,尸身都臭了。”
程蝶衣和冷雁智都皱起了眉。
“真是的,只不过是一张卷子,重写不就成了?”冷雁智瘪著嘴。
“是啊……最多,就是三年之后再来的……只是,也许有些事情,是我们不知道的……”赵飞英轻轻说著。
“赵兄弟!”萧哲也出了考场,朝著三人挥著手。
脸色有些苍白,然而笑得却开心。
等著放榜的一个月里,四人总是一起出游。一日,在京城中,萧哲指著几名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乞丐。
“天子脚边,仍是有人无法温饱……赵兄弟,您还记得我们上次的试题吗?”
“富天下、定太平是吧?”赵飞英笑著。
“没错。只是,在下十分怀疑,尽管笔底生花,真能做到的又有几人?十几年来,尽是些治国平天下的试题,可是,天下还是一般的乱。”萧哲叹气。
“比起十几年前,算是好的了。”赵飞英微微笑著。
“是啊……只是还不够好……”萧哲眼中尽是灿灿的光芒。
赵飞英静静看了许久。
“萧兄弟胸怀大志,必不是池中之龙。若真能成为国家之栋梁,想必是社稷之福。”
“赵兄弟言重了。”萧哲轻笑。
“想我一介书生,扛不动水、缚不了鸡的,除了应个官职、说说大话,能有什么作为?”
“若真是心系天下,便是百姓之福了。兄弟我,便无如此志向,说来就是惭愧。”
“世人一生汲汲营营,不是为名,就是为利。若不是为了社稷,不知赵兄弟为的是什么?”
名吗?他并不想要。利吗?他也并不在乎。那么,他为的是什么?
缓缓转头过去看著程蝶衣,赵飞英伸出了手,于是程蝶衣高高兴兴地拉住了他。
“也许,只是因为一个人。”赵飞英轻轻笑著。一旁的冷雁智,表情黯淡。
一个月后放了榜,两人都是榜上有名。殿试前,冷雁智和程蝶衣两人直把赵飞英送到宫门口。
“人说,伴君如伴虎,如果那皇帝老子想害你,你就动手了结他,千万别客气。”冷雁智担心地叮咛著,想必是这几日在城里听了太多的书。
“……我晓得的。”赵飞英有些不知该如何接话。
门口的御林军已经在侧耳听著,赵飞英连忙离开两人,进了宫。
一行人鱼贯地走在宫廷之中,穿过重重的回廊。赵飞英缓缓走著,就像是他之后的十六年一般。
钦点萧哲为状元,而赵飞英则为榜眼。照往例,萧哲封为御史,而赵飞英则担任御前翰林。
步出了宫殿,萧哲大大伸展了懒腰,从此就是他一展鸿图的时候了。转头看著附近的赵飞英三人,当赵飞英面露微笑说著好消息时,程蝶衣便扑了上前,让赵飞英紧紧搂著。
其他人则也陆续封了官。得到了肥缺的,笑得合不拢嘴,而剩下一些被派到偏远地方的,则忙著送礼,希望能早日抽调回京。
几家欢乐几家愁,冷雁智表面笑著,然而心中却是沉重万分。
钦赐的御史府以及翰林府,分别坐落在城中的东南、西南两角。
到达了雄伟壮丽的翰林府,几个仆役正排成两列,躬身欢迎著。
“恭迎赵翰林。”必恭必敬地说著。
“别这样,快请起。”
二十岁的赵翰林以及二十三岁的萧御史,从此成了京城中,百姓交头接耳最为热衷的话题。
赵飞英和萧哲,除了在朝中是焦不离孟,离开了宫里,萧哲也总是顺道跟著赵飞英回到翰林府,来个孟不离焦。
“你倒常来串门子。”程蝶衣歪著头。
“是啊,赵翰林这里热闹,好过我那府里,冷冷清清的。”萧哲笑著。
“只是,不晓得赵翰林嫌不嫌我烦。”
“怎么会?”赵飞英笑著。
宫里,赵飞英总是在御书房,替皇帝拟些圣旨。照以往,翰林一职也是有参与政事之权,皇上可以与翰林协商政事。
然而,赵飞英却清楚,当今的圣上,已然不复以往的英明。殿前两侧,一侧是赵飞英的座位,另一侧则是右丞相的座位。而这是往例所没有的。皇帝从头至尾只是端坐著,偶而打点瞌睡。阅读奏章、决定政事的,皆是右丞相,不曾问过赵飞英意见,于是赵飞英只有草拟圣旨的工作,而皇上就负责盖御玺。
太过荒唐了。赵飞英曾经婉言相谏,然而右丞相只是发怒,而皇上更是莫不吭声。这是那位终结乱世、打造出今日太平天下的明君?赵飞英不只一次疑问著。但是,既然劝谏无效,明哲保身,赵飞英也渐渐沉默了。
赵飞英尽忠职守,然而并不越俎代庖,萧哲在朝里往往仗义执言,却是得罪了不少高官。
“可恨!那右丞相竟敢专擅朝政,当我朝中真无人敢斗他吗?”萧哲一日到了翰林府,拍了桌子就是大骂。
黄河水患,几月前才刚筑好的堤防,竟连一次的水也挡不住,却花了九十万两的白银。明显的,能力不足,外兼中保私囊。可如今,又要令同一人上任治水使!
“萧兄弟,识时务者为俊杰,在下劝你最近几日忍气吞声。”赵飞英说著。
“为了什么?御史当为名君之镜,今日尽管萧哲不才,明日还是要参上一本的。”萧哲眼中发著激怒的光芒。
“……”该跟他说吗?右丞相在御书房里,总是撕著萧哲的奏章,似乎对于他一再的谏言,感到十分愤怒。
“即使你写了,也到不了圣上那儿的。”赵飞英劝著。
其实,尽管到了皇上那儿,赵飞英不认为情势就会被改变。
萧哲缓缓摇著头。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管如何,我必须试试。再这样下去,国本会毁了的。”萧哲严肃地说著。
赵飞英无言地看著他,除了敬佩之外,对于所能预期的结果,也只有痛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