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塞尔十二岁那年,剧变发生了,但并不是在海斯特堡内发生的。
凯斯特瓦,罗特兰的中心,起了叛乱。
在一个春末黄昏,信差快马加鞭送来的这个消息,其威力不下于雪溶时引起的山崩。堡里如受捣的蜂窝般乱成一团,伯爵原本就不苟言笑的脸绷得更紧了,嘉纳得则一副志得意满,跃跃欲试的样子,他等了这么久,总算有机会披甲持剑上战场了。
根据梅瑟城传来的消息,似乎是国务大臣海曼囤积财务,私募军队的行为在今年初东窗事发,他眼看逃亡不成,又尚无力独举叛旗,索性鼓动了欧堤斯的诺加莱特大公一同叛变。
「乔康达,战争会爆发吗?」虽然发生的事情远在山之外,对笼中鸟般的杜塞尔一点真实感也没有,但他也不免沾染到堡中紧张的气氛。「仆人都在厨房里谈论这件事,他们还下赌注。」
「大概避免不了吧!」乔康达一点也不紧张,相反的显得很悲伤的样子。「总是避免不了……」
「会不会持续很久呢?」
「希望不会。即使海曼和诺加莱特联手,与加尔林斯的兵力还是有段距离的。更何况大王还有各公国作后盾。」
「我们会参战吗?」
「你希望吗?」乔康达反问一句。「杜塞尔,你大小了,不知道战争的残酷和可怕,在你心里,所谓的战争仍充满了英雄、骏马和英勇的行为,我说什么都没用的。愿保佑你那幼稚的幻想,不要以亲眼目睹真实的战争来打破它——」
欧堤斯在柯罗特兰西北方,境内平原广袤,北面则丘陵起。它离海已有一段距离,又缺乏大河的滋润,气候较为干燥,也许是因为谋生不易,使得民风强悍,军队的素质也是一流的。叛乱的消息发布不到数天,诺加莱特的军队就已经逼近首都,与加尔林斯对峙于艾得河附近。
大多数人对此都一笑置之,尽管诺加莱特有一流的军队,再加上海曼的协助,但以他们的兵力想击败凯斯特瓦的军队,无异以卵击石。虽然接到了出兵的诏令,但各公国都没有很紧张,这种小事在过去已经发生过不知多少次了。
然而——
战情居然急转直下,在艾得河畔的一战,王师尝到了苦涩的败绩,虽不致全军复没,却也无气大伤,迫使加尔林斯向各国紧急求援。
随着出兵的通告而来的,还有另一纸显得突兀的诏令,指出有位水晶宫的战士已来到柯罗特兰,他不仅将帮助加尔林斯上场作战,也将保护他的女儿,因此他要求各诸侯对泰雷沙王室尽忠,即使他遭到不测,也要竭诚拥护他的女儿。
「女儿?对了,加尔林斯有一个女儿,过了夏天就满六岁了。」
「一个小女孩能做什么?大王为什么要诸侯效忠她呢!」
「不,我想加尔林斯另有打算。看他发出的诏令,简直就像知道自己一定会死似的……这有点蹊跷……难道是那个水晶宫的人?不,泄漏天机是要受罚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但……」
「乔康达,你不要一个人说话,我都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杜塞尔开始不满了。
「杜塞尔,信差走了没有?」
「我不知道,我刚看到他在和厨娘说话。」
「快去找他,问他知不知道那个水晶宫的战士叫什么名字。」
杜塞尔很高兴有机会为乔康达跑腿,他找遍了厨房和中庭,最后才在马厩边找到信差,他已经要出发回梅瑟城了。杜塞尔连忙追上去问道:「喂,你知道那个来自水晶宫的人是谁吗!」
「你说什么?」信差在上马的当儿停下来,回头问道。
「就是那个来自水晶宫,现在在加尔林斯大王身边的人,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信差想了想,皱眉说道:「我也不清楚,我只负责替凡提尼大人把命令传给伯爵而已。不过我在梅瑟城里有听人说起他,称他为李思还是莱恩。好啦,小子,别挡路,我今天还有许多路要赶呢!」
杜塞尔把这番话转给乔康达,他耸耸肩好象放下了心,但还是愁眉不展的样子。
「原来是林恩。我倒不知道他和加尔材斯有交情,不过话说回来,我也很久没有回去了……我应该信任林恩的处事能力的,可是泄漏天机是重罪啊。」
「那个人是你的朋友吗?」杜塞尔忍不住问了。
「啊,是啊,我认识他。这么说,这回是凶多吉少了……」
「大王会被打败吗!」
「我不知道。」乔康达叹了一口气。「哎,情势到底会怎么演变呢?真令人着急。如果我看得见就好了
「怎么可能看得见未来嘛!」杜塞尔不以为然的说。
乔康达闭上眼,似乎认命了。「是啊!看不见最好。我真羡慕你。我们还是上山去,把外面的世界留给还有力气争夺它的人吧!」
海斯特伯爵的队伍于一个清冽的早晨出发,马和骑士都淹没在乳白色的雾里,灰色的石墙透着冰冷的水气,连马具、盔甲和武器的碰撞声,听起来都生冷而僵硬。伯爵严厉的发号施令,刚劲的声音穿透清晨灰色的寂静。嘉纳得骑在他身边,看起来一脸不耐,似乎只想早点上战场,证明自己已经是个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杜塞尔和乔康达也起了个大早。他们当然不可能获准同行,因此只能站在建筑物的阴影里,和城堡里的人一同观看。在微明的晨曦中,金属的反光显得冷漠而非耀眼,将散未散的雾从骑士群中流向杜塞尔和乔康达站立的地方,似乎也带了点不友善的意味。
伯爵高举右手,一声令下,众人回马尾随,海斯特堡的旌旗在伯爵头上飞扬,身后是嘉纳得和数位副官,然后是骑士和齐整列队的士兵。等他们走出前庭的界后,杜塞尔爬到塔楼上,着迷的看着这条巨龙拖通在婉蜒的山道上,完全没想到他们此去很可能就不再回来了。
「喂,别被冲昏头了!」乔康达拍了他一下,「虽然很壮观,可别就这样提了剑跟出去啊!」
「我才不会呢!」
「世上最可笑的,莫过于以华丽掩饰腥臭,以及以正义为榜的战争了!上天保佑他们死时还是清醒的,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在拼命!」
杜塞尔已经习惯乔康达在提到战争时,所用的那种悲愤嘲讽的语气。他忍不住问道:「乔康达,你讨厌战争吗?」
「讨厌?别开玩笑了,我有理由喜欢它吗?」
「为什么呢?」
乔康达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杜塞尔,你这样问,表示你对战争根本一点概念也没有。你不知道看着成千上万的尸首堆积在街道,还有自己为了活命得去剥夺别人的生命是怎么一口事。我已经看够别人死了!世界如此之大,却不能提供我一个没有兵的立足之处!」
海斯特堡虽然孤绝于人世之外,但因为是隘口又是军镇要地,情报传递的速度并不比梅瑟城逊色。杜塞尔和乔康达每天都可以看到信差来来去去,虽然不能看到文件的内容,但光从信差口中就可以打听到不少消息。
「罗纳克大公率先出兵平乱?」
「有什么不对吗?他是国王的弟弟、这么做是应该的呀!」
「所以才糟……」
「糟?为什么?」
「不知道。」乔康达感到疲累似的闭了闭眼睛。「只是直觉而已……我以前也看过类似的状况……希望事情不要变得不可收拾才好……」
杜塞尔想问,但乔康达怎么也不肯再说下去了。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由于兵灾连连,情报的传递也变得十分混乱,有时接连数天收不到只字片语,有时却又同时收到来自四面八力的通告,有些还自相矛盾,让人搞不清哪个才是真的。但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王师溃败,首都发发可危。
最后加尔林斯在混战中身亡,尸首被吊在王宫广场上示众。罗纳克大公的军队随后赶到,以出人意外的速度平定了叛乱,处死了海曼和诺加莱特。当这个消息传开时,凯斯特瓦已经沐浴在火海和血雨中好几天了。
原本事情可以告一段落,但阴谋之说突然甚嚣尘上。有人指出海曼和诺加莱特的叛变,根本也是罗纳克为夺位而策动的。细节没人搞得清楚,最后南方各公国又在首都的平野上和罗纳克打起来。但南方派出的军力原本就不多,而且这一役对卡瓦雷洛造成了无可挽回的损失,因为凡提尼大公在混战中丧生了。尽管他的儿子也在战场上,并依惯列立即继位为大公,但军心已经大为动摇。
「这可能是到目前为止最糟糕的消息了。」乔康达叹着气。「继位者听说只是个十八岁的孩子。」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一定会变成这样的……我那时候就觉得奇怪,罗纳克出兵得也未免太迅速了,依时间倒溯回去,他应该在诺加莱特刚出兵时就行动了……」
「卡瓦雷洛会:会被攻陷呢?」杜塞尔担忧的问道。
「老天,不会的,他们争凯斯特瓦都来不及了,哪还有余力来管卡瓦雷洛!可是如果梅瑟城陷入群龙无首的状态,恐怕不必等罗纳克来攻打,我们就会自取灭亡了!」
罗纳克乘胜追击,果然打败了南方公国的联合军,凡提尼尽了力方才保住军队不致溃灭,只得签了和平协议,黯然返乡。罗纳克没有再侵逼下去,因为他自己也已近筋疲力竭了。
海斯特伯爵不久后便率部回到堡中,他的人马在征战中损伤不轻,幸运的是他和嘉纳得都毫发无伤,但身为战败之师,伯爵的脸色无论何都好不到哪里去。
事情至此应该告一段落了,但还没有。因为加尔林斯生前发出的那张诏令,罗纳克一入主凯斯特瓦便开始疯狂搜寻加尔林斯的女儿,但却遍寻不获,好象有人一开始即料到今天这个场面而预作安排似的。虽然有人猜测康妲尔·昂斯非尔德可能在混乱中丧生,但没人相信,一般的说法是她被水晶宫的人带走了。对罗纳克而言这消息不啻是芒刺在背,许多诸侯都受过加尔林斯的诏令,就算现在无力再掀战端,但只要康妲尔活着,就会有人拥护她以对抗罗纳克。
「结果潘诺尼亚从头到尾都没有出兵啊……延误的说词已经不能取信任何人了……」乔康达躺在树下看着天空,秋日的云依然松爽,没有阴郁的迹象。「也不能说他和罗纳克串通好了,但新国王一定很感谢安吉诺夫吧……听说,他是个勇猛又残酷,野心勃勃的人,妹妹都已经被嫁到这里作人质,却仍行动得毫不迟疑……他是看准了这个时机把未来赌上去吗?也许将来……」
「以后罗纳克就是大王了,是不是?」
「嗯,起码,会有十年吧……」自从战争爆发后,乔康达就愈来愈喜欢到山上去,好象山的羽翼能让他忘掉外面世界的丑恶似的。
「康妲尔真的被水晶宫的人带走了吗?」
「我想是的。林恩无论在什么时,都有突破千军万马的本事。」
「等她回来,又会有另一场战争了。」
乔康达的脸暗了下来,过了很久,他才答道:「免不了的。什么时候才避免得了呢?……为了一支权杖,为了一顶王冠,为了一份其实无法拥有的权力……泰雷沙啊!看看你所眷顾的族类吧!你造了柯罗特兰让人类逃避祸患,到头来他们却在这座庇护所中自相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