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非雨现在居住的地方,就是当年他们邂逅的荷池畔。
星流穿过拱门,踏过九曲桥,如他所料,池畔有人。
非雨坐在他们初遇时的位子上,他身旁却少了星流卧躺的长榻。
星流步子踱得慢慢的,倒也不是他想欣赏眼前的美景,而是他太久没走路,这段路他走得脚好疼啊。
下次一定要坐轿子!星流在心底恨恨地发誓。
像没听见他的脚步声一样,非雨并没有移动,星流知道他不是没感觉,因为即便非雨背对着他,他仍晓得非雨闭上眼眸,倾听他的足音,等待他离去。
早在昭阳国时,他就打听到不少非雨的消息。
别问他怎么能在千里之外的昭阳国,得到非雨的近况,这世上有句话叫‘有钱能使鬼推磨’。
他听说打从文臣死后,非雨活着也像是死了,终日坐在荷池畔不说一句话。
住到荷池这里也是非雨的要求,他的理由是这儿偏僻,适合他被软禁的身份。
星流却懂,非雨爱这里是因为在这里的日子,是非雨一生里最平静的时候。
‘非雨。’星流轻唤,可惜非雨没有回应。
唉!星流在心底叹息。天底下最难叫醒的人,是装睡的人;世上最难治愈的瞎子,是闭起眼睛的人。
还好他不是泛泛之辈,脑子里恰恰好有一个方案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星流慢吞吞地走向非雨,在非雨身后看了一会儿,确定非雨没有理会他的意思。
他将一只脚缓缓地抬起,对准非雨绵条优美的背部,又停顿了一下,怕非雨在关键时刻回过头来。
确定非雨真的不想理会他,星流露出无辜的笑容,用力一踢。扑通一声,可怜的非雨落水罗。
本性里恶劣成分不少的星流,含笑蹲在池畔,等待非雨爬起来,他喜欢的非雨懂得水性,这点池水应该难不倒他。
即便焰武国地处南方,荷池引河水流过不至于结冰,寒冷隆冬里落水感冒依旧在所难免。
人都有求生本能,非雨自然不例外。
落水之后,他吃了几口水才镇定下来,用力划个几下回到岸上。
睨了一眼蹲在岸边巧笑倩兮的人儿,非雨虽然觉得有些眼熟,终究没有理会。
‘好在我小时候有学过游水,否则我早被这家伙整死了,现在可是隆冬冷得要命,下次要是逮到机会,绝对要剥掉他一层皮。’星流望着非雨离去的身影,顽皮的学非雨的温和口吻,说着非雨不会说的难听话。
星流的话成功地引起非雨注意,虽然他仅是淡淡回眸一望,也足以让星流欣喜。
打铁要趁热,好不容易引起非雨的注意,星流当然要乘机努力。
想到非雨温和的笑,想着非雨柔柔的亲吻,星流顾不得脚疼,满怀笑容三步并作两步,一蹦一跳地往非雨居住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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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真的好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非雨点上一盏烛火,一面脱下湿衣衫,一面想着刚刚的人儿。
其实今夜月微星稀,他压根儿没瞧清楚那人的面容,可是他总觉得那个人他认得,不是平日送饭来的小太监,也不是帮他清扫屋子的宫女,他过度大胆的行为不像个新来的宫女太监所炽。
究竟是谁?竟然扰乱了他的心绪……算了,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处?
非雨苦笑着,继续换衣服。待会儿该睡了外袍可以不用穿,只消将亵衣换上即可。
他不该亦无资格再爱上别人,父皇、母后都已过世,一直以星眸望着他的少年被他推拒,他爱的人则以自尽抗拒他的感情。
终究,他是不该爱的……想到这里,非雨蓦地浑身一阵冷冰。
他听见哗啦的水声,一盆称不上冰但是很凉的水,淋在他头上,淋湿刚穿上的亵衣,他的手犹放在腰际准备打结,湿渌渌的发颐着水流而下,贴在他冻得快发青的面庞上。
‘你究竟想做什么?’被打败似的叹息后,非雨转头望向泼水之人,口吻依然温和。
不管旁人做了什么事,他总是气不起来,因为不管他们做了什么、说过什么,他依然是他,不会改变。
至于踢他落水又泼他水的人,无法生气的原因,大概是感佩这人为了引他说话,可以做出这么多事。
‘如果我说,我只是想跟你叙叙旧,你相信吗?’星流笑得甜美,眼神却很认真。
非雨没有回答,仅是一个劲的叹息,他是既信又不信。
他是觉得此人眼熟,但月光黯淡,烛火亦不够光亮,他压根儿看不清来人形貌,又怎么判断此人是否为旧识。‘好久没看见你,你又不肯理我,我只好出此下策罗。’星流嘟着嘴,一副无辜的样子。
‘老实说,我不记得你是谁。’非雨一边打颤,一边挤出笑容。
即便他冷得要命,神经仍然没有粗到能在别人面前换衣服。
‘你也太老实了。’星流嘟嚷道。
不管是谁在这种时候都希望听到甜言蜜语,即便是骗他都好,就算似是而非的说很眼熟,该是深藏在心底的人,仍好过一句不记得。
他纤指拿起油灯靠近自个儿的脸蛋,一步步如临深渊地走向非雨。
‘星流……’
非雨讶然惊呼,唤出一个不应该由他口中出现的名字。
星流一惊,油灯由指缝中滑落,回归整室黑寂。
终究,非雨还是知道他的名字了。
说的也是,当时非雨都已经知道他是先皇养的娈童,该能轻易得知他名唤星流,毕竟他是娈童里最美的一个,亦是唯一被下令不许离开床铺的人。
‘我原是不想被你知道的。’星流笑得凄凉。
星流的声音带着一点点哭音,其实他是很容易哭的人。
‘我一直在梦里,唤着这个名字。’非雨如是道。
星流可以感觉到,他爱的人话里有深深的温柔,以及深深的笑。
突地,星流觉得他从没像现在一样,那么、那么爱一个人。
‘我也是。’星流哭得更凶,话语模糊,但非雨依然听得清清楚楚。
非雨一个箭步向前,欲拥抱星流又在瞬间停止,他不知道他有没有资格抱星流,他曾舍弃过这个人,懦弱得只敢在梦里呼唤他的名字,他能拥抱住他吗?
非雨欲拥抱的手缓慢而颤抖,终究还是抱住星流,无限心疼地抱住他爱的人。
星流将头埋入非雨怀中,把眼泪抹在非雨襟前,脸上却出现一个狡猾的笑容。
假哭他最会了,要不然他怎么在遍地都是恶狼的皇宫生存,应付盼萦楼那些色魔时,他凭的可不只是美貌和笑脸,必要时眼泪比什么都好用。
只不过,他没料到哭招的杀伤力如此之强,连非雨都抵抗不住。
用力哭果然是必杀绝招,既能得到想要的东西,又不会让对方有吃亏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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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现在就只剩出宫了。’
长长的拥抱后,星流拭尽眼泪,用他独特的甜软口吻,挨在非雨怀中说道。
非雨浑然不知,星流正在盘算着该如何让钦雷答应让非雨离开。他有方法,虽然是不能让非雨知道的小恶劣方法,不过有总比没有好。
非雨没出声,他拥紧了怀中人儿,尽量不让星流察觉他的不安,可惜敏感如星流者,早就知道罗。
‘等到你能出宫,我们就搬去夏羽国住,我要买—幢很大、很大的房子,前院挖池种芙蓉,后院栽成梅林,门前是两排长长的桂花树。’星流如梦似幻地说着。
非雨但笑不语。
他也只能笑,他这个被软禁的前皇帝,没被人宰掉已是万幸,谈什么想出宫根本是痴人说梦。
‘夏天开满芙蓉,我们可以喝莲子汤做画;秋天来访的客人都“能闻到桂花香,泡一盅桂花茶、酿坛桂花酿,让所有人都羡慕我们的恩爱;冬天梅花开,一林的梅香够我们品赏一整个冬天……’
‘那春天呢?’非雨忍不住问道。
为什么夏有荷、秋是桂、冬为梅,该是百花盛开的春天,星流却只字未提?
‘春节之后赏花灯,祭完祖先春雨绵绵,采梅做蜜饯、制梅酒……’后一句话星流含在嘴里,迟迟不说出来。
‘然后呢?’非雨掩不住好奇地问。
星流诉说的一切都极为美好,美好到他无法不想知道星流口中的情节为何,他们出游赏景吗?到友人家拜访或游河?春季有庙会、市集吗?
如果有那么一天,他们到夏羽国定居,他将在最好的店铺里帮星流挑上好为料子,跟顶尖师傅商量最适合星流的样式,把他爱的人装扮得美丽万分。
‘然后,当然是工作赚钱啊!不然会饿死。’星流理直所气壮的说。
非雨当场呆愣住。
是、是没错啦,可是在气氛如此之好时,谈什么工作不工作的,未免太杀风景。
‘只要工作几个月,可以享受一整年,不是很棒吗?’星流骄傲地道。
说得好似他已经身在夏羽国,身在荷池畔,躺在非雨怀中,门前有两排桂花树,屋后种着整片梅树……‘可是收租多在秋季……有什么做几个月便能享受的工作是在春天做的?’纵使直觉告诉非雨不要问比较好,他依旧是开口询问了。
‘不知道。’星流答得异常直接。
他个性懒散到某种可怕的程度,说好听是随遇而安,说难听就是随便,知道要工作就已经很好罗,谁都别想再指望什么。
‘那我们门前改成种杏树、李树,春天到了,两旁落英缤纷……秋天可以收租。’他试图说服星流。
非雨虽不解世事,但是基本常识仍然有,杏李不但花美果子也好吃,还能做李子露……等等。
‘不要!我要桂花。’
星流断然拒绝,停了一下后又道:‘春天总会有工作做,你又何必担心?’
不能怪他地非雨冷淡,答话时他脑子里尽想着钦雷和默言的事,他和非雨有没有希望,端看此二人有没有擦出火花;若是有,拿默言要胁已然足够。
非雨包容的摸摸星流的头,微笑地轻吻星流柔软的发丝。
看来将来的事他得多担着些,星流再怎么早熟年纪仍比他小,他不该依赖星流。
‘对了,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并非自由之身,我的卖身契在钦雷手上。’
星流突地抬头,望着非雨用甜腻声音说道。
‘有。’非雨肯定的点头,但是表情凄凉。‘你现在说了。’
此时有句话浮现在非雨心底,靠山山倒、靠人人老、靠自己最好。
他若有一丝一毫依赖星流的想法,现在也该清醒了。
‘我跟钦雷商量看看,他人其实满好的。’非雨温柔啄吻着星流的发旋,说的却是会让星流昏厥的话。
此刻,星流深深觉得,无论如何靠自己最好。唉……‘星流,你觉得我们有希望长相厮守吗?’非雨问得有几分迟疑。
‘我也不知道。’
星流叹息着回应,他对非雨的天真实在感佩莫名,只差没五体投地表示崇拜。
不过,他并不觉得爱上非雨倒楣,星流明白他说是爱非雨这点,对很多事情不甚了解但包容,非雨的温柔是他这个飘荡不定的人,唯一的休憩之处。
那么就由他来守护非雨,守护他爱的天真、温柔。
回到三王爷府上时,天色犹灰蒙蒙的一片,西院又因为平时鲜有人居住仆人并不多,西院最后一间厢房前,钦雷的贴身太监福和睡得香香甜甜,越过他不是件难事。
星流回房间唯一的阻碍是他疼痛不休的脚,他好多年没走这么长的路了。
当年逃离焰武国时,都由默言背着他,在盼萦楼出人也都有软轿抬,这次归来也都坐着车,什么时候让他走过路了?
‘痛死了,下次一定要坐轿子去。’星流小心翼翼地脱去鞋袜,再度恨恨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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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被骗的默言难掩疲倦,星流心里升起很久都没出现过的歉意。
于是,他把长榻让一半给默言躺,对默言陪着笑脸嘘寒问暖;但是私心里他没真的后悔过,他唯一的不安,在于不晓得钦雷上不上钩。
好啦,他承认,看见默言一身狼狈时,的确萌生过退意。
‘你不期待他想做什么吗?’
默言安静片刻后,笑容如花地说:‘有一点……’
听见默言的话,星流再度确定他做的是件美事,帮默言找个好归宿,‘顺便’得到他的非雨。
后来的经过很有趣,钦雷不知道哪一根神经突然开窍,竟然下旨为默言冤死的爹平反,星流总觉得开窍的人不是钦雷,而是他身旁的太监福和进言所至。
总之,个性老实到某种了不起程度的默言,坚持进宫当面向钦雷道谢。
默言独身一人在夜半进宫,摆明了想用闯的,星流一方面为了看好戏,一方面是他有金牌在手,于是他叫来四人轿,命人在轿里铺上好几层棉被,才把自个儿塞进棉被里,昏昏欲睡的去找默言。
理所当然,事后他让轿夫将他抬到荷池附近,要他们在那儿等候,这么一来,他和非雨的事情不会被发现,双脚也能好好休息一番。
之后事情发展得十分顺利,他用默言的喜好问题,交换非雨的自由。
正确的说,应该是非雨被眨为庶人并逐出宫中。
提出条件时,钦雷的犹疑让他感到有些讶异。
没想到钦雷在满朝文武齐声喊杀之际,留下非雨一条命,并非图个好名声,而是对堂兄非雨真有感情在。
不过,这点不妨碍星流小小整一下钦雷。
没办法谁教他对默言也有感情,虽然作俑者是他,但是要他将默言推向钦雷的大野狼嘴巴里,有一点点小不爽也很正常。
因为这一点点的不舒服,所以他算准时间要默言带他上山拜佛。
虽然他们去的庙求姻缘长存很灵,但是每一个认识星流的人都晓得,平素要他上山简直是要他的命。
可是,那夜他在非雨怀里将求来的红线,绑在写着他们俩名字娃娃的脚上……非雨脸上的笑容比糖蜜更甜,更让他觉得一切都值得,做什么都值得。
星流的整并不止于此他还骗钦雷将他的卖身契交给他,烧掉之后才告诉钦雷说根本没有默言那张卖身契,当年逃难时早被他烧了,气得钦雷想掐死他。
钦雷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虽然看起来很像实际上却不然,因为他在非雨整理好东西准备离宫前夕,发出一道命令禁止非雨离宫。
说什么宫外想杀害非雨的人太多,要他暂时留在宫中接受保听见这事时,星流气得差点吐血,钦雷根本在报复他嘛!
亏他后来还让默言到钦雷身边,钦雷竟然做出这种事情,完完全全将信用二字放在地上踩。
虽然在某种程度上他也一样,但是钦雷怎么可以跟他做相同的事,真是太过分了!
看他要怎么报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