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门的分工,加上刻意的回避,叶久淮根本没有面对傅恒则的机会,就算在走廓或办公室擦身,也因为忙碌的工作而不曾交谈。
虽然庆幸,事情却依然没有解决。
撕裂的伤口痊愈不再流血了,但是,遭到刨挖的身体已经无法恢复原状,在胸廓处留了个空旷的洞。
浑浑噩噩地过了一个星期,度完蜜月的蒋统其回来了。
“小叶!”
中午的时候,蒋统其拎了一个大纸袋跑来研发部门。
“咦……”叶久淮乍见他有些惊讶。几日不见却已有久违感,或许是自己遗忘他去度宁月了。“……你回来了。”
“是啊,我还买了礼物给你。”打量打量四周,他神秘地笑道:“先拿来给你选一选,剩下的再给其他人。”
那份有趣的开朗感染了叶久淮,他轻轻地扬起唇线。
蒋统其却瞅着他一会儿,开口道:“为什么我觉得你看起来很糟?你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这样不行啊,我已经搬出宿舍了,没办法管你……我老婆说要去澳洲看无尾熊,那边大概就是蛋白石、葡萄酒比较有名,酒我看不适合你,幸好多买了些天然的健康食品,导游还说澳洲的天然产品冠盖全球,通通给你吧。”
一堆英文标示的罐子倒在自己身上,叶久淮忙道:“不、不用了……”手忙脚乱的。
“收下吧。”蒋统其笑道,根本不听他讲。
叶久淮没有办法婉拒。有时候,他真的忍不住想,蒋统其是不是早已抓到和自己应对的诀窍才会这样?
叹息地拿起腿上的罐子摆好,突然有种想要和他聊聊的渴望。旅途的游记、或不着边际的事都可以,蒋统其是他在公司里唯一比较能谈话的人。
“那个,我——”
蒋统其却忽然直起身对电梯的地方招手着。唤道:“啊,恒则!我买了礼物。”
坐在位置上的叶久淮倏地全身僵住。不希望傅恒则走过来,但也不知该怎么要蒋统其停止呼喊,他手握成拳,指尖冰凉。
皮鞋敲在地板的声音逐渐接近,他只能不着痕迹地撇开视线坐正。
当脚步停在背后时,蒋统其也开始说话:“你还没忙完是吧?不过也快了,等你们忙完,换我那边开始忙了,还好我已经度完蜜月,好好玩过一回了。我不太会挑礼物,你自己选吧,那边的葡萄酒品质不错,你拿两瓶走好了。”
轻快的语调是蒋统其的特色,但是当他说到蜜月的事情时,叶久淮忍不住心跳了下。
只听傅恒则淡漠的低声道:“你玩得愉快就好。”
“你还在不高兴?我都已经答应孩子出生认你做干爸了。”
“……我没有不高兴。”
“我们认识这么久,又不是看不出来。”
“我不想再跟你争论这种事。”
“看吧,这样就是不高兴。”
傅恒则逐渐失去耐性的声调让叶久淮愈听愈不安。蒋统其突然一把拍上他的肩,将他也给扯入。
“不然叫小叶评评理好了,看你到底是不是在不高兴。”
“——咦?”叶久淮惊慌抬首,不小心望进傅恒则深黑的眸。
他在看着自己。这个认知,轻易开启他千辛万苦埋藏的禁忌记忆,就像八厘米的画面般,粗糙歪斜地在脑海里一幕幕复现。他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
“小叶,你看看这家伙啊,根本是一副生气的样子对吧。”蒋统其笑笑,另外一手搭住傅恒则的肩膀。
傅恒则却拨开他。道:“我还有事要做。”然后走开。
蒋统其偏首,忍不住问着叶久淮:“他到底怎么了?你好像也怪怪的?”
“我……我不晓得。”叶久淮只能低促回道。
如果自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把耳朵眼睛都封闭住,丢掉所有知觉,或许这样还比较轻松。
在蒋统其被吃饭回来的同事们包围闲聊的时候。叶久淮只是瞪着萤幕里的程式,投入工作然后就可以企图遗忘。
在将近八点的时候才刷卡下班,像这样一日复一日的枯窘生活,可能才是最适合他的。
在走出园区的时候,一辆车忽然滑至眼前。
叶久淮一愣,车门便打了开来。
“上车。”
车内的男人对着他道。
先是对熟悉的嗓音战栗,然后,在看清楚这是谁的车,车里坐的人是谁后,叶久淮只觉心底一股悚然,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上车!”
傅恒则再一次开口,这回是用斥喝的了。
叶久淮剧烈地颤了一下,极为怆惶之中,几近无意识地听话上车。深色的车身驶入道路,不知道对方要带自己去哪里,他只能困难道:“经理……”
字句在空气里凝结成块,因为无法传达过去,便没有得到回应。
沉默自彼此蔓延,未知的车程仿佛永远也走不。待看到傅恒则居住的公寓矗耸在视野之内时,叶久淮只觉得眼前一阵黑暗。
怎么下车的,又是怎么跟傅恒则上楼的,他都没有印象。
只是,傅恒则打开屋门后,面无表情地对他说了一句:“你可以不要。”
倘若不要,就会被傅恒则永久的摒弃和消除。对叶久淮来说,那是最无法接受、也最不愿意的事,而这,根本是无路可退的选择。
轻轻低下头,他停止所有思考。然后,安静地踏进傅恒则掌握控制的领域,自愿成为他的俘虏。
在门把锁上的刹那,似乎有什么东西也随着清脆的声响而在身体内部迸碎了。
***
只有肉体的关系而已。
在两个成年人的应允之下,所以成立的行为。
没什么好在乎的,没什么……
嚼蜡般地一遍遍反刍足能说服自己的言语。叶久淮穿着单薄的衬衫坐在床沿,望向窗外静谧深沉的夜色,这是第二次,他坐在这个角度,在这样的时间,看着如此的风景。
已经是仿佛可以记得到甚至描绘出来的画面,身体却仍是不能习惯那种异样的侵入而发疼。
这样也好。他想着。如果有一天,自己失去痛觉而终于沉溺,那就表示连仅存的最后一丝自尊和羞耻也彻底失去了。
缓慢捡起地上的西装外套和领带,只要一个小动作就会刺痛。他总是在结束之后就离开,不留下过夜,因为傅恒则也不会喜欢自己赖着不走吧。
虽然动作放得极轻,但是床上另外一个人还是醒了。
“……你为什么不拒绝?”
极其低沉的,阴郁的问话。
背对着傅恒则,叶久淮闻言,却没有勇气回头。
或许傅恒则也和自己一样在烦恼,烦恼对方明明是一个这么可恨的人,却不能停止拿他来发泄。只要想到自己能够让傅恒则介怀,他竟然觉得欣喜!
就算是被这样廉价的在意,好像也没关系。这么恐怖的想法,让他不寒而栗。
“学长……”像是抽气似地开口。只有在两人独处的时候才用“学长”的称呼,这是初次就被教导的事情。“我……并没有轻视你,从以前到现在……我一直……很想让你知道这件事。”
“是吗?”
像这样,能够和他和平的相处及对话,已算是收获了,如果拒绝的话,一定不会变成如此……
叶久淮垂首,说道:“……我走了。”慢慢地步出房间。
傅恒则没有开口留自己,那是很正常的。充其量自己也不过是个能在床上喊他学长的工具而已,在先前那许多教人厌恶的种种之后,对傅恒则而言,自己能有这一点价值,就够了吧。
不是表示忏悔,也并非赎罪。只是……如果一定得拿出些什么才能换回和傅恒则靠近的距离,他愿意。
骨血皮肉,灵魂或者其他。
无论是拿任何一样东西来交换。他都愿意。
***
在公司里是普通的上司和下属,在公寓里却是见不得光的性关系,这样无耻的反差,每一秒钟都在削弱叶久淮的意志。
唯一能做的,就是维持日常生活,别让这个假像崩溃。
但,光只是这样,叶久淮就觉得快要费尽所有力气。
下班之后,默默地收拾好东西回到宿舍,因为蒋统其结婚搬离,所以也不再有人能和他在走廓上打招呼了。
开门声寂寞的像是哀歌,孤独清冷的套房,没有因为自己的归来而温暖。在简单吃完晚餐和沐浴后,发愣似地看着夜间新闻,耸动的标题及无止尽的口水持续闪烁四十分钟,“噗”地一声,他关掉根本没有看进任何讯息的电视,然后裹着两层棉被躺上床。
放在床头的手表滴滴地走着,也不知过了几个小时他才好不容易入睡。尚未触碰到梦境深处,闹钟就响了。
他坐起身,窗帘外薄薄地透进微这晨曦。
浅眠导致他没有太多获得休息的感觉,只是拖着更加疲倦的精神起床准备上班。在刮胡子的时候因为恍惚而弄出了一个小伤口,直到指间沾染的血迹蜿蜒细爬上手臂,他才仿佛具有痛感般地拿起卫生纸擦掉。
从镜子里看到自己下巴的伤痕,他不禁双手撑住洗手台,深深低着脸,莫名地吐出一口长气。
快九点了,再不出门就要迟到了……这样反覆告诉自己,然后像是老旧电脑读取步骤般,慢慢开始剩下的动作。
“叶先生,早。”
一到公司,打工小妹站在他座位处笑着。
“啊……”他些微的闪神,因为最近这阵子的精神耗弱。“你早。”他道。
“咦?你的脸怎么了?”她发现什么,偏头好奇问着。
“呃。”叶久淮顺着她的视线,抬手摸自己下巴。“没什么……只是早上刮胡子不小心……”好像是件应该觉得丢脸的事,他迟钝地脸红。
少女看着他汗颜的模样,随即笑了出来,不过还算给面子地掩住嘴。
“叶先生,这个给你。”她递出一盒茶包。“这是草药茶,你不是会头晕吗?这个有安神的效果,我妈妈有喝过,很有效喔。”带点紧张的微微笑说。
叶久淮一下子会意不过来,停顿几秒后才赶紧道:“咦?这、不……”怎能拿小妹妹的东西?
“你上次不是给我包子吗?我回送你一盒茶,没什么啦。又不是很贵的东西。”看他犹豫,少女双颊通红,赶紧道:“我特地拿来送给你,你不收下,我会很不好意思的。”
没想到这么久的事情,她还惦记,那个包子并不是自己买的啊。瞅见她难堪的捧着茶盒,叶久淮怔了一怔,道:“呃……啊、那,谢谢你。”慌张地接过。
“噗嗤。”少女忽笑了一下。她眨眨眼,“叶先生,你果然很好。”
留下这样的话,她相当愉悦地走了。
“很好……”他喃喃着。
哪里好?自己一点……都不好啊。
如果她知晓自己是个愿意拿身体来做交换的人,是那么样的肮脏污秽与轻贱,就一定不会那么说了吧。
好痛苦。
好想逃离一切,只要辞掉工作,或者就这样跑出公司,找到一个随便的地主生活就够了。因为就算自己消失,那个人也不会浪费一秒来寻找。
虽然心里一直不停地这么想着,但却还是待在这里,什么也没做。
上腹部的地方泛起抽痛,他拿出屉层里摆放的胃药,和着咖啡吞下。
旁边同事在连续数月被工作压榨之后,已经开始笑着讨论下个月专案完成后可以轻松许多,干脆顺便举办联谊活动等等,叶久淮盯着电脑莹幕不曾参与。
下午的时候开会,两个小时的榫和报告很快就过去,再回到座位上时,桌面上却贴了一张字条。
入眼的瞬间,他僵住了。
“傅经理在找你。”
黏贴在护目镜上头的便条纸,写着这么几个字。
是……什么事?会是什么事?
因为傅恒则负责专案,所以这段时间自己的工作只需要交给主任过目就好,如果跟公事无关的话,那么傅恒则是为什么要打自己?
紧张困惑却又带着一丝丝的期待,他心神不宁直到接近下班时间,傅恒则却没有出现。想着是否该留下来等等看,就算工作做完了他还是留在办公室里,几个同事陆续回去了,他仍是没有打算离开的举动。
听到脚步声就忍不住回头,也许是这种等待太煎熬,平常吃不多的他,难得有种强烈的腹饥之感,但又怕出去买东西的话会错过,结果还是坐着没动。起起伏伏的心情持续到九点半。
“咦,明天是周末,应该没什么事了,你还不回宿舍啊?”
最后一个同事走前这么说,叶久淮仅是尴尬地笑了一下。
只剩下自己而已。他叹息地趴在桌面上,闭起眼睛再张开,看到自己胸前轻轻摇晃的领带和识别磁卡。
根本没有任何约定,就在这边等着,是不是太看重夸张了?
还是回宿舍吧……虽然想着,依旧动不了。
是饿昏头了吗?他苦笑着。
一阵铃声划破沉寂,突兀响起。愣了愣才听出那是自己的手机,叶久淮忙从外套口袋里拿出。傅恒则从未打给他过,所以在看到萤幕显示为蒋统其时,他并没有特别失望。
“喂?”
话筒那边传来吵杂的声音:“喂,小叶啊,你在哪里?我还想说你这个时间应该已经回宿舍了,打过去却没人接……你在加班吗?我们行销部门正在跟专案小组吃饭……其实只是那些外国人抓我们一起作陪……我本来要找你来的,唉,你真的那么忙啊?恒则也老说你没有空,所以我都不敢去找你……”
“咦?”叶久淮呆了呆。“经理……他、他说,我都没空吗?”
“是啊,你要多注意身体,在园区工作很累人,小心别过劳了……”
蒋统其接下来说些什么,他已经听不到了。
身后的气息来得那么迅速突兀,叶久淮忽然被人抓住肩膀用力翻过身,掌中的手机也在瞬间被夺走。
那么一眨眼的几秒钟,叶久淮手肘撞到旁边萤幕,比起疼痛,更教他注意的,却是站在自己眼前的高大男人。
“你……”
叶久淮吃惊地看着傅恒则强硬按掉那通电话,手机发出嘟嘟的声音,他没有机会和蒋统其道再见就被关机。
“你说了?”傅恒则转眼瞪视着他,逼进一步。
“咦?”叶久淮根本没有进入状况。
“你刚刚对他说了什么?”再问。
“我……”
“你把我们的事情说了?”探手钳抓着他的膀臂。
叶久淮因为疼痛而下意识地往右倾斜,却被傅恒则粗鲁扯回。正面相对着,烈焰般的怒意经由呼吸炙烧周遭氧气。
“学长……”他惊慌地抽息细喘。
因为这句话,傅恒则一怔,稍微放松力气。
“——你是不是说了?”冰冷的责问,非难着。
“我没有……我不会说的。”叶久淮只能摇头,望进他的黑眸。
这种……没有道理和逻辑的关系,自己怎么讲得出口?
“你有前科。”像是明白他所要表达的意思,傅恒则沉冷放开他,不信任的神情明显毫不掩饰。“我直到现在都仍然怀疑你的用意,如果你是想毁掉我,那就尽管对着我来,但是与他无关。”
叶久淮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就算……自己愿意和他做那样的事,但一切却都没有改变。自己在他眼中还是卑劣无耻的,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这种结果是自己导致的,所以不能有怨言,也无法解释……
眼角视线映入从下午就一直守候的字条,对照着自己的期望和傅恒则的怒涛:心里深处突然泉涌出一股撕裂开来的悲伤。
为了只有六个字的纸条而痴痴等待的自己,原来是这么恶心的角色。
是他自己太笨了……
“我……以后不会和他单独见面。”
抖着声给出这种底限的承诺。试图冷静地拿起公事包和西装外套,但还是打翻一旁的空杯子,叶久淮没有捡,只是赶紧地越过傅恒则走出去。
急急迈开步伐,宛如希望能够摆脱什么。但是,遍体鳞伤的感觉却怎么也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