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犀斜倚门上,神色慵懒,姿态绝艳,叹口气道:“好能干!半夜里就这么一身血地从窗外跳进来。于公子,你拜访的方式还真是特别。”
清明也不介意,笑道:“学人风雅扮楼台会么,倒忘了整理衣冠。既是如此,我下次夜半换个样子再来,你可不许赶我出去。”
灵犀“嗤”的一声笑,起身去寻药水纱布,一面道:“伤成这样子还有心思风言风语,难怪都说你风流。”
清明叫起屈来:“我声名便如此不堪么?一片真心竟无人相信。”
“好啊。”灵犀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既是真心,我若说要你娶我,你肯不肯?”
清明一愣,行走花丛,自然也有女子向他表露心意,但如此直截了当的“逼婚”还真是第一次。他想了一下,方才老老实实地答道:“不肯。”
灵犀苦笑一声:“这样直接,骗骗我也不成?”
清明叹道:“第一,我无法保证今后照顾好你。”他认真望向灵犀,“娶一个女子为妻,便要照顾她一生无忧。现今我却并无这个能力。岂可误你终身?”他顿一下,“何况,你心中自有属意之人。”
灵犀一震,一双眼眸幽幽地看向清明:“你怎知道……”
“你若真喜欢他,嫁他就是了;要不然,找个真心对你的人也好。”清明正了颜色,“你是难得好女子,该有个好归宿的。”
灵犀手中停了动作,良久,方极低地道了一句:“嫁他怎有可能……唉,你若不是玉京人,嫁你倒也罢了……”
她不再提此事,拿了伤药过来,要为清明包扎。
清明却用左手一拦,笑道:“伤药什么的不急,先把我脸上胭脂洗下去再说。”
方才二人房中一番做作,其实是把烈酒泼在地上,用花香酒气盖住血腥味道;清明身上披的女子里衣是为了遮他衣上大片血渍;面上嫣红却是因清明失血过多,脸色苍白,不得已只好用上了灵犀的胭脂。
灵犀见他如此说,也不由一笑,道:“你伤势严重,不包扎怎么行。脸上颜色也先别洗了,万一他们转回头搜查,也好应付。”
清明笑道:“那个叫玄武的,他搜完一遍一定不会回来,只要青梅竹不来……”
正说到这里,房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灵犀一怔,尚未答言,敲门声忽然又停了下来。
清明猛然坐直了身体,灵犀只觉眼前一花,并未看清他如何动作,清明已然站到了地上,左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淡青匕首,寒光四射,凛冽逼人。
“玄武不会回来,若是青梅竹,便说你被我胁迫。”清明声音压得极低,冷冷交代了一句,方才他身受重伤,又兼中毒,已是气力不支。此刻却是目光森冷,犀利如剑,一种极阴寒森冷的气息自他身上散发出来,灵犀受那气息所迫,竟是一句话说不出来,连退了数步。
那是玉京第一杀手身上独有的杀气。
门缓缓的推开了,一个素衣公子站在门前,逆了光看不分明面容。只见他身形高挑,声音低沉,几分疲惫,几分释然,却终是不失温和优雅:“清明,你就这么欢迎我?”
清明把匕首向后一抛,大笑起来:“潘白华,我从未想过见到你会这么高兴!”他方才全凭着一点傲气硬撑起来,这一放下心,身子不由向后便倒。
潘白华一手把他扶住,叹口气道:“笨小孩。”
清明犹笑道:“你怎知我在这里?”
潘白华道:“我不知道,谁还知道?”扶着他靠坐床头,见清明衣上血迹俨然,一皱眉道:“我看看你伤势。”伸手便撕开清明右肩衣裳。
灵犀站在一边,清明进门后她无闲暇查看伤口,此刻一见,不由啊的惊呼出声,随即便转过头去。
纵是潘白华见多识广,一时间也不由惊心触目,他定一下情绪,方问道:“这伤是怎么来的?”
清明笑道:“我不小心中了刀阵,被扎了一刀,真是……翻船了。”他本想说“阴沟里翻船”,但堂堂一个太师府,称作阴沟似乎并不妥当,话到口边,又截去了前面几个字。
潘白华道:“胡说!单一个刀阵怎会这般模样?”
清明笑道:“刀尖上好象有毒,血怎么也止不住。没办法,我就把匕首烧红了烙一下伤口,血果然就止住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浑不在意,一旁的灵犀听了,虽不至再惊叫出声,想象当时情境,也不由花容失色。
潘白华凝视他半晌,目光深幽,方才缓缓地道:“清明,你竟还笑得出。”
清明面上仍带笑容,道:“又没出事,莫非还大哭一场不成?真出了事,哭也没用。”
潘白华又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从身上拿出一丸药塞入清明口中,伤口却不再动,又除去身上外衣为清明披上,简单嘱咐了灵犀几句。方要带他离开,清明忽想到一事,叫一声:“且慢!”
二人都被他吓一跳,清明却道:“我要洗脸。”
潘白华凝神看他面容,眼神幽暗,一时竟是再难移开。清明见他唇边竟然微露笑意,心道今天真是丢人到了极点。
好在潘白华并不曾出言取笑,只是取出一块雪白丝帕蘸了清水,为他仔细拭去面上痕迹。这才带着清明从侧门而出,早有马车在那里等候。
他一直携着清明的手,直到了车上,清明才用力一甩,只是他现在失血已多,虚弱无力,这一甩却不曾甩开,不由叫道:“快放手!”
潘白华一怔,这才留意到清明手上伤势,低头一看心生惊讶,道:“弱水?”
清明怒道:“你方才发什么呆?”他少年时纵情任性,这几年嬉笑依然,其实深自内敛,极少发作。但潘白华带他出门也有一段时间,竟然一直未发现他掌心伤势,手又握得紧,只疼得他一头冷汗。
潘白华不语,拿出随身伤药为清明简单处理伤口,包扎完毕,方缓缓道:“我原当你出事了。”
清明默然,竟不敢作答。过一会才道:“我是那么容易出事的么?便是太师府,也奈何不得我。再说你也知道会芳居和太师府相隔不远,就算我有什么不对,总有地方藏身的……”
他这番话实在是有点自相矛盾,颠三倒四。潘白华也不揭破,只专注看着他。清明并不欲见他如此,想了一想,于是道:“那藏影楼一事,果然是个陷阱,里面并无密约。”
此言一出,潘白华果然关心。清明又道:“但是我想,密约一事,未必成空。”他笑一笑,“或者戎族那些使者就如我和南园一般,只不过我们找的是你,他们找的却是那位太师大人。”
潘白华凝神思索,不久却觉肩头一沉,却是清明实在支撑不住,迷迷糊糊地半晕半睡过去,无知觉中身子一滑,恰好倒在他肩上。
他伸出手来,把披在清明身上的外衣,又裹紧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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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这次醒来时,几是天近黄昏。一阵淡淡佛手香沁入鼻端,不必睁眼,已知这里定是水银阁。
他也不觉意外,心道今年倒与这阁子有缘。抬眼却见窗下端坐一人,夕阳西下,映得那人一身素衣浸染淡金光彩,唯一枚碧玉双鱼温润如春水,愈发显得那人气度清华,直如芝兰玉树一般。
此情此景,如梦似幻。
然而只要清明想,他便是个天字第一号会煞风景之人。他咳嗽一声,很不客气的开口:“潘白华,南园呢?”
“我已派人去告知他了,稍候便可到来。”那人转过身来,眉目清毓,正是潘白华。
清明动一下,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已经换上了一套清洁柔软的衣服,血污泥尘也被洗得干净,右肩上伤口包扎妥当,只是他虽然盖着丝被,却犹觉寒冷。
他也不在意,翻身便要下床,却惊觉身上竟是一丝气力也无,没办法,只好开口道:“潘白华……”
一句话未完,潘白华已起身,拿了一只素瓷杯子过来。
清明笑道:“还是你知道我。”方一伸手,却发觉自己一双手缠得倒像两只粽子,拿个杯子也不易,不由苦着脸道:“用得着这么夸张么?”
潘白华淡淡道:“若想手好得快,就得用这个办法。别乱动,两天之后再拆开。”说着扶清明起身,拿个软枕垫在他身后,这才把杯子递到清明口边。
京城里赫赫有名的小潘相,竟然这般细心体贴地服侍他人。
但清明实是渴得厉害,况他为人,也不在意这些,低头便喝。杯子里是新拧出的梨汁,兑了蜂蜜进去,十分清甜可口。
潘白华把杯子放下,复又坐到清明身边,斟酌一下言辞,方道:“清明,你中的毒,乃是天山寒水碧。”
“寒水碧?这名字好听得紧。”清明笑道:“不过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这毒十分罕见,未听说也是常情。”潘白华缓缓道:“也正因其罕见,所以竟是一时没有解药。”
清明也不急,专心致志听着。
“我和范先生筹划了一下,似可试着将寒毒慢慢拔出,多一番痛苦在其次,问题在于拔毒之法虽也见效,但并无法将寒毒完全去清。”
“嗯。”清明点点头,“寒毒去不清,有什么后患?”口气依然十分平静。
“余毒将来会不时发作,随时间增加,发作也日益频繁。轻时周身寒冷,重时,会暂时影响武功。”
潘白华少下断言,偶一为之,必是十分肯定之事。照他这般说来,竟是比废了一个人的武功还要难过之事,武功废了不过一时之痛,这寒毒折磨却是时时在身,真如附骨之疽一般。
潘白华并不出语安慰日后尚可找寻解药一类话,他知清明并不需要这些,果然清明若不在意,只笑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喂,拔毒要多长时间?”
潘白华目光柔和地看着他,“三天,这三天内你需得卧床休息,不可随意走动,不然武功废了,我可当真救不得你。”
“三天?”清明惊道,“这种时候你要我卧床三天?”
“什么事,有我和沈南园在。”潘白华语气温和,却不容分辩,“利害关系你又不是分不清,以你现在这样身体,就算勉强起身,又能做些什么?”
清明叹口气,他原是个十分洒脱的性子,既知并无其他办法,也就不再争执。
正此时,有人来报,却是沈南园来了。
南园虽也事先得知清明受伤,一见之下仍是忧心。清明却道:“南园,我给你那封信呢?”
南园一怔,不想清明第一句竟然问的是这个,于是自怀中拿出信递过去,清明不接,见封口未损,于是笑道:“好极了,现在把它烧了吧。”
他心中不解,但南园向来甚少违逆清明之意,于是将信封凑到烛上,那纸一遇火,自然极快地烧将起来。霎时间,便成了一堆灰烬。
潘白华坐在一旁,却是一言未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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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倒成了清明一生中最为难得的清闲时分。
寒水碧之毒最忌心思纷扰,潘白华连京里事件也不说给他听。清明自知问他也问不出来什么,干脆安心静养。
清明惯常失眠,这几日更加变本加厉,每每折腾到下半夜,睡不到一个更次又醒过来。连着两天夜里睁开眼睛,却均见潘白华也已坐了起来,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第二次清明便笑道:“喂,潘白华,你怎么也醒了?”
潘白华伸手摸了摸他头发,却答非所问,“清明,你因为这个才喝酒?”
清明一怔,随即不觉笑起来:“也不是,比如寻芳之际,岂可无酒?倘若闲了,自斟自饮也是快事一桩。”
清明说的不错,那原也是他性情真实一面,只是以他个性,却也只肯把这快活一面说与人听。
纵使,那个人是潘白华。
忽然又想到一事,清明问道,“喂,前些天范丹臣为你做说客来了,这事是你授意的么?”
潘白华却只是笑,半晌方道:“那段克阳是否得知你我相识之事你尚且不愿问,这么件小事,倒追问它做什么。”
清明不料倒被他反将一军,想想也觉自己追问此事实在有够无聊,于是翻个身继续睡觉。
清明间或也会提到戎族,但却是毫不相干之事。一次他对潘白华言道:“忽然想起来,我还识得一个戎族武士呢。”
潘白华不免也有些诧异,问道:“你怎会识得戎族之人?”
清明笑道:“大概是三年前吧,我有事去北方大漠走了一次,归来路上,无意间就见到这么一个人。”
潘白华自然知道清明所言“有事”,是指被段克阳派去执行刺杀任务一类。也不打断。静听他又言道:“我看他拿了把宝刀,好像功夫也不错的样子,穷极无聊,就抓了他比试一场。”
潘白华不由失笑,心道这倒真是清明做得出的事情。于是问道:“那你们比试的什么,结果又如何?”
清明笑道:“还能比什么,比轻功一定是我赢,比内力一定是他赢,知道结果就没什么意思。我们比试的是兵器,打了一天一夜,平手。”
潘白华暗叹一声,他素知清明一双淡青匕首之能,心道这个戎族武士倒也了得。清明又道:“戎族武功另成一派,我观那人刀法大开大阖,不以招式而以气势取胜。不知若是尽力到十二分,认认真真地打上一场,又当如何?”
潘白华初甚不解,心道你二人打了一天一夜,怎说是未尽全力?随即恍然,笑道:“你的功夫胜在狠绝,他的武功胜在气势,但若不是取人性命,单是比试,自然难把自身优势全然发挥出来。”
清明叹口气,潘白华说的道理他自然明白,但身为一个武学高手,能和另一个高手全力较量一番,却是最大心愿。
当下二人又闲话了一会,潘白华自去书房处理朝堂事情。
范丹臣入书房之际,潘白华正坐在窗下,把玩手中一个小小瓷瓶。午后清淡阳光照在他面上,华贵雍容之间带着温柔可亲,实是令人见而忘俗。
“这是……”范丹臣注意的却是那瓷瓶,一见之下却不由脱口而出“寒水碧……”却又省得不对,硬生生把“解药”二字咽了下去。
潘白华手中,原来一早便有寒水碧的解药!
潘白华抬起头来,和颜悦色地道:“范先生原也识得。”
范丹臣心中暗惊,面上却分毫不敢表露出来,“相爷原来心中早有主张,倒是丹臣多虑了。”
潘白华淡然一笑,“不然,先生睿智,日后这等建言,还请多多益善。”
他缓缓转动着手中瓷瓶,似是说与范丹臣听又似自言自语:“也只得眼下做些伏笔,否则将来万一有变,这个人,实是极难制住的……”
虽然范丹臣对清明一事亦有相同劝谏,然而当此时分,他心中仍是不禁一阵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