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星期五的结婚喜宴上,她总算能扮演好伴娘的角色。
她窈窕纤瘦的身材穿上那袭粉红色小礼服,娇艳中别有一股洒脱的韵味,尤其是平常工作时老是绑成马尾的长发全部放了下来,宛若一匹流泻而下的丰厚黑缎。
虽然她的职业是考古,但是这种大场面根本难不倒她,因为欧洲考古协会也经常举办类似的聚会,而且地点都是在高级饭店的高级餐厅,所以她也准备了一两套LV应应急,如果心情好的话,就穿那一百零一件的宝蓝色紧身旗袍,用一支乌木簪子绾起发髻,跟其他会员侃侃谈起秦始皇陵墓和故宫的翡翠玉白菜……那股东方风情真是迷死千百人。
一想到这里,她真想把那天在“风起云涌租书店”遇到的烂孔雀揪过来,看看她今天这一身淑女优雅的装扮。
“真是他妈妈的刨冰!”她忍不住喃喃咒骂。“敢骂我丑八怪?他有见过这么有品味、有气质的丑八怪吗?”
再怎么说,她也是有智慧、有学历、有理想、有抱负的好孩子一枚,凭什么被他批评得一无是处?
他俩甚至还是头一次碰见呢!
“八芳,你在发什么呆?”宛如仙子降临的范四芳身裹精致婚纱,端坐在新郎身边幸福而娇羞地笑着,可是就在众人举杯之际,她泼辣女王的性格又上身了。“你这个伴娘应该陪我去换下一套礼服吧?”
范八芳回过神,愕然看着面前的北海什锦鱼翅羹。“姊,才第二道菜耶!”
“人家准备了六套礼服,不赶着换根本来不及呀!”范四芳大发娇嗔。
她闻言叹气。也只有这种被新婚老公宠到无法无天的新娘子,才会想出在十二道宴席菜里疯狂换装的自找麻烦行为。
看来她今天别想痛快吃到饱了。
“好吧,走吧。”她连忙一口就把小碗里的鱼翅羹喝完,心不甘情不愿地牵起新娘子的手。“可是我今天一定要吃到红烧笋丝蹄膀,不管你再怎么想换装,都要等我吃完那一道才可以站起来!”
“知道了。”范四芳优雅地朝四周的客人们扯开明媚无比的微笑,暗地却瞪了妹妹一眼。“你在埃及都没吃啊?干嘛跟饿死鬼没两样?”
“我在埃及可是为了发掘历史的真相,每天夙夜匪懈……”范八芳挺起胸,慷慨激昂地道。
“你得了吧,不就是去挖一些破铜烂铁吗?”范四芳嗤之以鼻。
“什么叫破铜烂铁?”她杏眼圆睁。
眼看她们就快吵起来,在附近敬酒的范大方连忙跑过来。“不要再吵啦,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啊……”
“天啊!”范四芳看到第三道清蒸石斑鱼已经端在侍者的手上,惊叫道:“第三道了!我快来不及换衣服了!”
范八芳也慌了,拎着她的裙摆拚命催赶。“快快快──”
简直是一阵兵荒马乱,幸好坐其他桌的伴娘群眼尖,及时冲进新娘休息室帮忙宽衣换首饰,这才赶得及在第三道菜吃完前把新娘簇拥出去。
范八芳忙得满头汗,小心翼翼把新娘休息室的门锁上──里头还有四套礼服搭配的珠宝,万一被偷走就惨了。
她想起被偷走的太阳神黄金镜,忍不住一阵椎心刺痛。
她才刚锁好门,急忙转身就要跑回会场,没想到却重重地撞上一个坚硬宽厚的东西。
“噢!”她捂着剧痛的鼻子,眼泪差点滚出来。
“对不起!”一个低沉的男声在她头顶响起,一双大掌温柔的扶住她。“是不是撞疼你了?”
这个声音怎么有点耳熟,可是却又柔和得教她心头莫名怦然。
“还、还好……”范八芳小脸赧红,正想抬头看清楚,没想到一阵扰嚷叫喊声由远至近传来。
“该死!”男人低咒一声,不假思索的拉着她的手就往走道另一端疾奔而去。
“喂!喂!”她惊喘,慌乱迷惘地跟着这身材高佻修长的男人跑,“我们为什么要跑?”
“因为很麻烦!”他只扔下这句话。
这什么逻辑啊?
范八芳满满一头雾水,张口想再追问,却只看到他黑发浓密的后脑勺和宽肩与黄金倒三角的美好体态……话说回来,她的心跳为什么跳得这么急?
身后的吵杂声音逼近,好像还不只几个人──
“啊!他就在那边!”
“快点,不要让他跑了!”
完蛋了!难道是黑社会寻仇吗?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心脏快从嘴巴跳出来了──被古惑仔追砍,不急才怪。
范八芳脸色吓得惨白,紧跟着他的脚步狂奔逃命。
她还不想这么早就挂掉啊!
背后杂沓的脚步声逼近,她跑到快断气了,却不敢稍停下来喘口气,而他的大手始终紧紧握着她,这让她感到一阵强烈又奇特的安心。
他推开一扇厚重的大门,肩膀顶着门缘,护着她先行钻进去,眼看那刺目的闪光灯猛闪,他不爽地抛给那些如狼似虎的狗仔队一记冰冷眼神,门在下一刻轰然关上。
在黑暗中,尚诺摸索到门把上的锁,啪地扣上,接着要找寻墙上的电灯开关,却听到她闷闷地开口。
“灯坏了。”她已经试过了。
一片黑,伸手不见五指。
“抱歉,把你拖进这淌浑水里。”他吁了口气,真挚地道歉。
“没关系啦,你也不是故意的。”
“对,我真的不是故意。”
四周黑压压一片,这个窄小的空间显然是放杂物的地方,因为她稍微往后退一点就挤到了像是拖把的东西。
她心脏还在努力适应惊吓过后的狂悸,偏偏他强壮温热的胸膛又抵住她的胸口……
“那个……你、你可以稍微退后一步吗?”仅着轻薄缎质礼服的酥胸紧绷敏感得几乎颤抖,从未和男人有过亲密行为的她屏住呼吸,浑身僵硬了起来。
“为什么?”他在黑暗中询问地挑起了眉。
“太挤了……”她有点脑部缺氧的晕眩感,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
大大失策!
因为他立时感觉到紧捱着胸前的两弧柔软波动。
尚诺胸口一热,连忙后退抵靠在门板上。“对不起。”
“没、没关系。”范八芳结结巴巴的开口,暗自庆幸灯坏了,否则滚烫的红脸怎能见人?
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一刹那的暧昧和亲密,她可以感受到他热力惊人的体温,还有那奇异熟悉性感的男人香。
在走道的惊鸿一瞥,尚诺知道她是个颇有独特风情的女郎,只是穿着一件不是那么搭配她风格的粉红色小礼服,但刚刚不小心碰触到她滑如凝脂的肌肤后,他懊恼极了这件露出半抹酥胸的小礼服为何如此天杀的适合她?
尤其此刻身处黑暗中,放肆的想像力随着诱惑无限扩张,他开始揣测起她这件紧身礼服下是否有穿胸罩?
就算有,也一定是薄如蝉翼的材质,因为他胸膛的肌肉明确地感觉到了她的浑圆。
从来不会如此轻易就对个女人感到心猿意马的尚诺,竟莫名地心跳加速起来。
他试探地伸出手指,却不小心触着了一个柔软的地方……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倒抽了一口气。
真要命,他只是想要碰她的手,没想到却碰到了最不该碰的地方!
范八芳的脸颊涨红成了熟透的番茄,又羞又气又急,第一个反应是想握紧拳头狠狠给他一拳,可是四周黑抹抹一片,万一没打中他却K中墙壁,那不是痛死她自己吗?
“你、你这个变态!”她张口要骂,可是声音自嘴里逸出时却显得娇羞无力,老天!
“对不起,我只是想牵你的手。”尚诺有些心虚说得结结巴巴,“我、我不知道会碰到你的胸……呃,抱歉。”
可恶!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平常不是风流倜傥、从容自若吗?不是随随便便抛个媚眼就迷死全城女人吗?怎么现在跟个笨手笨脚的老处男没两样?
他一定是有幽闭恐惧症,导致心跳失常,脑部暂时性缺氧,血液输送不完全。
范八芳怔怔地听着他满是愧疚的道歉,不知道为什么,胸中窜烧的那股火气顿时熄灭了不少,而且还很想笑。
“傻瓜,干嘛牵我的手?我跟你又不熟。”笑意在她的唇畔浮现。
是个温柔腼腆的老实人,这么容易就手忙脚乱,真可爱,她打赌他还会脸红呢。
尚诺听出她不再生气,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讪讪地笑了。“对不起,我……今天怪怪的。”唉,简直有辱他时尚界万人迷王子的名声。
她也不忍心对他凶。“没关系,你又不是故意的。对了,那些人是谁?为什么要追你?难不成真的是黑社会的兄弟吗?”
“如果是黑社会兄弟,事情就好办多了。”他皱起浓眉。
她忍不住为他忧心,“你是不是不小心多瞄了某人一眼,所以他们就撂人来追杀你?这种事不能开玩笑的,没有解决好的话,他们在明,你在暗,很容易吃亏的……这样吧,我有个表哥是跑社会版的记者,他认识一些角头老大,我请我表哥帮忙约那个头头出来,也许摆几桌请几箱高粱就没事了……”
尚诺一怔。
“你放心,其实黑社会兄弟也有很讲义气的,也许他们只是想出一口气而已。”她还安慰他。
他捂住额头,蓦然失笑。“老天。”
“你不用太感动,这也没什么,有时候迂回委婉一点就能解决事情,而且我表哥就是爱管闲事才会去当记者,给他机会出来现一下,他也是很爱啦!”
虽然四周黑漆漆的看不清楚,她却感觉到他的肩头在抖动。
“你、你该不会感动到哭了吧?”范八芳大惊失色,有点手足无措,“不要这样,真的没什么……”
他拚命抑下笑声,努力揉了揉因憋笑而抽搐的脸颊,清了清喉咙后才开口,“你老是这么热心吗?”
“差不多,我爸说我小时候比较严重,老是带着一支塑胶宝剑和一个哨子站在马路边,看到有人乱丢垃圾就猛吹一气,一副自以为是环保警察的矬样子。”她有一点不好意思。“结果不堪其扰的邻居只好拿科学面把我拐离垃圾桶旁边。”
尚诺憋了半天的笑意差点破功,重槌胸口一记才勉强吞下险些爆出来的狂笑。
“重点是你到底惹到哪里的兄弟啊?他们应该会报出名号恫喝你才对啊!”她困惑问道。
“那些人不是黑社会的,只是一堆见了血味就叮的苍蝇蚊子。”他敛起笑容,轻描淡写地道。
她越听越茫然。“什么苍蝇蚊子?”
“就是……”他欲言又止,最后无奈道:“反正就是一个无聊的人陷害我做了无聊的事,最后惹来一堆无聊的麻烦。”
回去以后,他一定要把某秀导抓起来鞭刑浸盐水!
“噢。”范八芳虽然还是听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却很能体会他的心情。“我了解,我也常常被逼去做很无聊的事,浪费时间又浪费精力,还吃力不讨好。”
尚诺闻言,心头顿时生起了得遇知己之感,“对!我就是这种心情,你形容得贴切极了。”
“不瞒你说,像我今天就是。”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唯一的姊姊结婚,我应该要很兴奋、很高兴才对,但是我的兴奋和高兴却在清晨五点起床那一刻就消失了。”
“怎么说?”他颇富兴味地问。
“谁会知道结婚原来这么啰唆?我姊姊彩妆换了一遍又一遍,鞋子试穿了一双又一双,一次又一次改变心意,好不容易统统搞定已经逼近下午三点的良辰吉时了,我连口水也没喝,饭也没吃,晚上逮到机会坐下来正想大吃一顿,她竟然安排了六套礼服要轮番上阵……天哪!我真想不出这世上还会有谁比我姊更无聊的了!”
“毕竟婚礼对女人而言是意义非凡的吧。”他想起曾经交往过的那些女人,总是会故意在他面前翻一些新娘杂志,以兹暗示。
“她根本不是在结婚,她是在搞女王登基大典!”她忿忿道。
尚诺很努力憋了,但还是忍不住放声大笑。
“哈哈哈……sorry,我真的……很抱歉……”
“不用道歉,如果我不是那个被折磨到快精神崩溃的倒楣鬼,我也会狂笑。”说到这里,肚子突然咕噜噜叫了起来,范八芳脸一红,当下尴尬得要命。“呃……”
他并没有取笑她,“我想你在喜宴上一定没吃几口菜吧?”
“对呀。”她小脸红红,郁闷地道:“真丢脸,我还是第一次肚子叫得这么大声,还被一个男人听到。”
“不要紧,下次换我的肚子叫给你听。”
她一阵窝心,突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塑胶袋被撕开的轻微声响,不禁有些奇怪。
“你在做什么?”
这个杂物间实在太黑了,连扇小窗也没有,她就算眼睛已经适应了幽暗,可是也只能勉强看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隐隐约约中,他的手中有某个物事,一股淡淡的巧克力香味飘荡开来,她腹中涌起了更深切的饥饿渴望。
“我身上有巧克力饼干,你要不要吃点先止饥?”尚诺这次动作谨慎了多,仔细盯着她手的方向,然后伸手才握住,将打开包装袋的饼干放在她软软暖暖的掌心,“来,拿好,别掉了。”
她依言抓紧了饼干,捏在手心里舍不得吃掉,迟疑了一下才开口。
“谢谢你,可是你肚子饿不饿?你把饼干都给我了,那你自己怎么办?”
“我是大男人,饿个几天几夜也不会有事的。”他不在意地道。
她突然鼻子有点酸酸的,胸口热热的。
“我们不会这么倒楣,得困在这里几天几夜吧?”她试图让语气听来轻快,掩饰那莫名其妙冒出来的脆弱情感。
范八芳,你不可能为了巧克力饼干就感动到掉眼泪吧?
“你放心,就算真有那么倒楣,我的肉还可以借你咬一咬解馋。”他开着玩笑。
“才不要,人肉是酸的,一点都不好吃。”她笑了起来,随即又有些犹豫,“你随身带着饼干应该也是要充饥用的吧?我就这样把你的存粮吃掉,不太好吧?”
尚诺扬唇一笑,“你放心,待会儿外面那票人要是脚酸了,等烦了,他们就会走人了。我们出去以后,我再请你去吃大餐。”
范八芳噗哧一笑,揉揉湿润的眼睛,心窝甜甜暖暖的。“我也可以请你呀,我知道有一家馆子的东坡肉和小笼包好吃到会让人想哭,有机会你可以尝尝看。”
“我爱东坡肉。”他忍不住眉开眼笑,不敢相信居然有女人和他有相同的喜好。“尤其它切得方方正正,肥三瘦七的比例,用沙锅和酱汁卤得香浓入味,入口即化──”
“对啊、对啊,再加上一大碗晶莹香Q的白饭,哦!我光是浇那个卤汁就能吃三大碗饭!”
“我也是、我也是……”他兴奋到好不激动。“以前三民路那里有一家‘苏州小馆’,他们的东坡肉不肥不腻、不干不涩,恰到好处的微微咸、微微甜,我自己一个人就能干掉一大盘。可惜后来那家店不知道什么原因关了,害我每次开车经过三民路就觉得莫名悲伤。”
她不禁笑了,心下却是一阵感动。
就连对一块东坡肉都能如此旧情依依念念不忘,他肯定是个专情温柔的新好男人。
虽然只是短短的交谈,范八芳却觉得自己欣赏极了这个温柔体贴又专注真诚的好人。
她没来由地心脏狂跳,脉搏突突悸动燥热了起来。
“快吃,我真的不饿。”尚诺温声催促,还以为她仍然在担心他的“挨饿”问题。
“好。”她低头咬了一口酥脆香甜的巧克力饼干。
范八芳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吃过这么香浓甜美的饼干……
杂物间里,只有她轻咬咀嚼饼干的声音和他微微的呼吸声,黑暗的气氛奇异地流泻交换着不知名的暗号,隐隐约约,胶着成了一片化不开的温柔。